《論尚俠思想對李白詩歌的影響》
嚴 萍
尚俠是唐代諸多詩人意識上的***同表現,但在李白身上,此點尤著。李白所處的唐朝城市發達,商業繁榮,市民階層壯大,此外,其時社會上壹個值得重視的現象便是遊俠風氣熾盛。在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下,壹些統治階級中下層的有才能、有抱負的人士,就常常向往憑借著自己的才智勇武,謀求出路前程,建功立業,達到顯親揚名、封妻蔭子的人生目的,於是便出現古代俠客思想和價值觀復興的情況。李白接受了這種思想觀念並將其融合進自身使之成為了他龐雜思想性格中的壹個組成部分。
壹、李白詩歌中的尚俠思想
李白雖然有時自稱為儒生,然而卻不甘做壹個皓首窮經而缺乏實踐能力的儒生,他對儒生拘泥守常的生活尤其鄙視。他所深深傾慕著的,是古代俠士們慷慨悲歌、豪邁放浪的生活態度和他們所奉行的遊俠精神,所以他說:“儒生不及遊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也正因如此,他才敢於蔑視封建秩序和禮教,敢於打破傳統偶像,嘲魯儒,輕堯舜,笑孔丘,平交諸侯,長揖萬乘。李白壹生的行事和生活態度常常具有俠士的風度,他對於俠士的俠義行為和英雄主義的歌頌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據《新唐書》本傳記載,李白“性倜儻,喜縱橫術,擊劍為任俠。”他還曾投書以舞劍著名的裴將軍,願向他學劍,《魏序》更說他曾“手刃數人”。他“十五學劍術,遍於諸侯”,二十五歲“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他不僅走馬橫劍,出入通都大邑,而且舉止豪放,輕財樂施,甚至到了揮金如土的地步,出蜀不久,東遊吳越時“不逾壹年,散金三十余萬”(《上安州裴長史書》)。他以戰國的豪俠義士作為崇拜仿效的對象:“燕南壯士吳門豪,築中置鉛魚隱刀。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壹擲輕鴻毛。”詩人熱情歌頌了高漸離、專諸重諾言如太山,輕性命似鴻毛的風節;並為荊軻、侯贏、朱亥扶弱抗暴,壹往無前,舍生取義,視死如歸的氣節贊嘆不已。
李白把遊俠精神作為自己從事政治活動的準則之壹,所以他反復地說:“功成拂衣去,歸去武陵源。”而道家憤世疾俗、返於自然的思想和遊俠精神的結合,又是他壹生中以叛逆精神沖擊封建秩序與道德規範,以傲岸的態度蔑視封建統治集團中的權貴,而不倦地追求著個人自由和個性解放的思想基礎。
李白有“濟蒼生、安社稷”的鴻圖大誌和強烈的進取功名精神,豪俠義士的功業勛績對他的影響很大。在詩歌創作上則表現為對理想政治的熱烈追求。李白作為壹個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詩人,他頑強地表現自我,執著地追求理想。他所表現的自我,反映著蓬勃向上的時代特征和英雄主義的時代精神。他自比大鵬:“大鵬壹日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上李邕》)他還常把那些重義輕財、慷慨無私的英雄豪俠引為同調,熱情贊美。如《古風》之十寫魯仲連:“卻秦振英聲,萬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淡蕩人,拂衣可同調。”當李白建功立業的強烈願望在政治上受挫之後,就想通過報國殺敵來實現。戰國的豪傑俠士對他的影響可以從《發白馬》《出自薊北門行》《塞下曲》《少年行》等詩中看出。他熱情地歌頌俠行義節,急切地向往馳騁疆場,這種願望在安史之亂爆發、永王璘“辟書三至”後,就化為他下山從戎的行動和捐軀獻身的決心:“壯士懷遠略,誌存解世紛。……長策掃河洛,寧親歸汝墳。當今千古後,麟閣著奇勛。”(《送張秀才從軍》)然而詩人崇高天真的政治理想與黑暗現實之間總是形成尖銳矛盾,“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只能是壹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詩人郁結胸中的懷才不遇、英雄失路的情緒,隨時在筆下噴發出來:“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贈蔡舍人雄》)“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之十五)而《行路難》三首、《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等則集中表現了他追求和幻滅、希望與失望相交織的矛盾鬥爭。可以說,李白的壹生就是為實現他的理想而奮鬥不息的悲劇的壹生。這種悲劇似乎也承襲了古代俠士身上所具有的壹種***同的悲劇情節。
二、尚俠思想與李白的戰鬥精神
李白詩歌具有深刻的政治內容和現實色彩。仕途坎坷的磨練,使李白閱世漸深,他身上的俠義精神,也從早年浮淺的遊俠行為深化為叛逆性格。戰國俠客義士不畏強暴、敢於抗爭的精神,被他發展為大膽地揭露現實,辛辣地諷刺玄宗,傲岸地蔑視權貴。《古風》五十九首繼承阮籍《詠懷》和陳子昂《感遇詩》的傳統,或直陳時事,或托古喻今,具有強烈的戰鬥精神。如其第二十四指斥宦官和鬥雞小兒的驕橫;其三(秦王掃六合)借秦始皇采藥蓬萊,諷刺唐明皇迷信方士、尋訪神仙的愚蠢舉動。《烏棲曲》則借吳宮荒淫托諷玄宗的沈湎聲色,荒淫失政。《遠別離》借虞舜與娥皇生離死別的動人傳說向朝廷提出君臣相失、權柄下移的警告,表現了詩人高度的政治感和對帝國命運的深深憂慮。可以說李白對上層統治階級的抨擊以及他們的決裂都是勇敢的,而這種高昂樂觀的戰鬥精神則是尚俠思想給予詩人本身並在其詩作中的顯現。
李白傲岸不羈,糞土權貴的性格也與俠義精神有著內在聯系。《齊策三》載有顏?與齊宣王關於士與王孰貴的爭論,它反映了戰國時期“士”這壹階層要求知己、知遇,並以此作為效力、獻身的條件,表現了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氣概。李白的叛逆精神正是這種氣概的繼承和發揚,他卑視豪門、鄙薄富貴:“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扶風豪士歌》)李白有用世之心,但他始終保持壹種“不屈己、不幹人”的性格,以“布衣”、“野人”自居;他敢於踐踏森嚴的封建等級制度,向統治階級要求獨立和受尊重的人格,他希望人與人之間能像戰國的豪俠義士壹樣重義氣,貴相知,建立起真誠的平等互助的融洽關系。這是他那些吟詠他與杜甫、孟浩然、王昌齡、汪倫之間誠摯而深沈的友情的詩篇感人肺腑的根本原因。很明顯,無論是李白對封建等級制度和權豪勢力的蔑視,還是他對真誠平等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憧憬,都植根於戰國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氣概和俠義精神。
三、尚俠與李白的氣質
李白是壹位主觀性極強的詩人,他純任天心、不耐拘束、崇尚自然的個性特征也正是古代俠士灑脫飄逸、不受羈絆的性格氣質的體現,是尚俠思想在詩人身上的自然流露。而這種個性特征在其山水詩、遊仙詩和飲酒詩中表現得最為充分。李白“五嶽尋仙不辭遠,壹生好入名山遊”(《廬山謠》)。他豪邁曠達的人生態度制約著他的審美觀念,使他更喜愛壯美的景物。他的山水風景詩多表現祖國河山的雄偉奇險,潑墨如雲,運筆如椽,渾灑劈皴,力重千鈞,浩翰的氣魄和恢宏的氣象盡攬其中。如《西嶽雲臺歌送丹丘子》:“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蜀道難》:“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廬山謠》:“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送裴十四》:“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盡管這些詩作中有時不免流露出人生如夢、及時行樂、悲觀厭世的消極頹廢的思想,但詩人正是借此揮斥“人生在世不稱意”的幽憤,展現其開闊胸襟,並寄托自己渴望自由和個性解放的思想。其主要精神仍是進取的、積極的、反抗的,具不可遏止的壯大之氣。
除了放情山水、遊仙訪道之外,李白壹生還醉心於飲酒。他壹生都在山光水色中縱情詩酒,豪興幹雲,妙語如珠,頃刻萬言。“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曲盡酒亦傾,北窗醉如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然而李白的沈醉裏哲學中,充滿了他痛苦人生的憤怒與呼號,充滿了他現實的憂愁與孤獨:“烈士出丕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這種孤憤源於詩人現實人生價值的幻滅,源於封建制度對他放縱不羈、追求自由的個性的束縛。而詩人這種對孤潔豪放人格的珍視、對自由生活的渴望又是對古代俠士氣質的另壹種承襲。總之,以慷慨豪放的性格和叛逆不羈的精神為內涵的英雄主義,是李白對戰國豪傑義士俠義行為的深化,也是李白浪漫主義詩歌的重要特點。可以說,尚俠思想在李白的許多詩作中都閃耀著光芒,它對李白本人的性格形成及其詩歌的思想內容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四、李白詩歌風格中的尚俠精神
俠義之士不僅對李白的思想,而且對李白詩歌的浪漫主義風格也有著深刻的影響。李白把自己“安社稷、濟蒼生”的政治思想和遊俠思想中反抗強暴、救弱扶傾的精神結合起來,使其浪漫主義精神比屈原的浪漫主義具有更廣闊的內容,也使其浪漫主義手法的運用範圍更加廣泛。功業心和自信心是溝通戰國俠士氣質和李白詩文氣勢和力量的基礎。李白對理想的執著追求,對自己才能的自信自負,對現實和遭遇的憤怒和抗爭,都使他的詩文具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和“祌崖轉石萬壑雷”的力量。豪放飄逸是李白詩歌的風格特征。飄逸者,如香煙,如秋嵐,如天外之鵬飛,如海上之浪翻,無拘無束,舒卷自如,才情豪邁,無跡可求。這是他放浪形骸灑脫任性個性的顯露。其豪放之色則表現在:壹是獨特的感情表達方式。即適應詩人壯大奔放、氣勢磅礴的感情基調,其感情的表達方式是爆發式的,壹旦爆發,往往壹氣直下,驚濤千裏。二是獨特的想象方式。即詩人往往“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形。三是獨特的形象描寫手法。即為了表現爆發式的感情和瞬息萬變的想象,傾瀉其熱烈奔放的思想感情。後期李白詩作的感情基調則變為憂郁而憤怒。它不僅貫穿於李白的政治抒情詩,也貫穿於後期其他作品中。即以飲酒詩而言,前期名篇《襄陽歌》情調輕快,顯示出放浪不羈的性格;長安所作《月下獨酌》情調低?,流露出深深的孤獨感和無法排遣的愁緒;而在以《將進酒》和《謝?樓餞別》為代表的後期飲酒詩中,卻出現了黃河長江壹樣波濤翻滾的憂郁和憤怒的情緒,發出黃鐘大呂般的砰訇之鳴。這種風格也是詩人將古代遊俠或飄逸或豪邁的氣質融匯進詩作的體現。另外,尚俠精神反映在詩歌語言方面即呈現出壹種奔放、充滿激情,任情率真,毫不經意的特色。如《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行路難》:“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都給人以奔湧而來、壹瀉千裏之感。
尚俠思想作為李白思想體系中的壹部分已經完全融合進了詩人的品性和詩歌中,且對產生了壹定程度的影響。古代豪俠誌士身上具有的許多優秀品質和某種內在精神被李白汲取後,轉化成壹種更為深廣的內容表現在詩歌創作中;並與之相適應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詩歌風格。因此可以認為尚俠思想對李白詩歌的內容和風格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是李白形成浪漫主義詩歌特色的壹個重要的影響因素,也是他思想作風的壹個重要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