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劉和珍君》
多年來已被眾多評論者作出過繁多的評說,
但壹些根本特點尚
未被“讀”和“評”出來,而這些根本特點實在是極為寶貴的,對於我們不斷加深對魯迅作
品的認識,從中得到有益的啟發,並且在教學中給予學生更多教益,皆善莫大焉。
壹提到魯迅的作品,我們似乎會立刻想到隱晦、艱深、語句拗口以及以“戰鬥”為主要
特征。其實也不盡然。他的《野草》
《朝花夕拾》
《故事新編》等文集中的許多文字,或光鮮
華美或曲折雋永或典雅溫潤,語詞優美如奇花異草,散發著特有的“魯氏”韻味。即使是他
的雜文,雖因時代所限,可能如魯迅所自謂“無花的薔薇”——以“多刺(戰鬥鋒芒)
”為
表征,但仍有許多篇章與《野草》
《朝花夕拾》等壹樣,顯現出由深湛的文學修養孕育出的
典雅之氣。這其中,
《記念劉和珍君》就是典型代表。
《記念劉和珍君》雖是雜文,同《
“友邦驚詫”論》
《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等戰鬥
性很強的著名雜文壹樣,
最終的旨歸在於揭露、批判和鬥爭,
但風格上卻迥然有異。這主要
表現在:
壹、
該文文學意味很濃,
是壹篇文學的華章該文全篇有多處
“文學性”
很強的詞句,
例如:
“
四十多個青年的血,
洋溢在我的周圍,
使我艱於呼吸視聽,
那裏還能有什麽言語??
我已經出離憤怒了。
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
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
使它
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這壹段話創造
性地用雅致的詞語和句式抒發了狂濤巨浪般的憤怒和哀傷。讀到這些詞句不禁令人擊掌叫
絕:原本不容易合到壹起的兩樣東西——
“美學上來看頗為典雅的辭藻句型”與“大慟大恨
的情感”
,竟然被魯迅毫無痕跡地融合在了壹起!文學創作的重要手段之壹是采用形象。在
這裏,
魯迅連續創造了三個鮮明的形象:
把眾多青年烈士的血寫成如江河漲水般的
“洋溢”
把反動軍閥統治下的地獄般的悲涼具象為
“濃黑”
的色彩;
把自己將要顯示於非人間的哀痛
物化為“菲薄的祭品”
。這些富有深刻內涵的形象,給予讀者的是更切實的感知和更難忘的
印象。
又如: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
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
”這壹段文
字的文學性更強。
“血痕”可以“浸漬”實物,但卻不可能“浸漬”人心;會被水所沖淡,
但卻不可能被“時光”所洗。魯迅的形象創造力極強,聯想力也過人,將難寫之情形輕易地
驅諸筆端:將劉和珍之死帶給親族、師友、愛人的深切痛楚形象化為“浸漬”於他們內心的
血痕;
將因為時移事易造成親族、師友、
愛人悲傷的減淡形象化為血色由深紅褪成淺紅;將
至愛親朋對她的無盡思念形象化為永存在心底微笑的和藹的舊影。
文學創作的壹個重要任務
就是把抽象無形的情感和心理體驗“變化”成可以真切感知的形象;而在人世間,
人們失去
親人所產生的情感和心理體驗又是極為復雜的,
屬於最難
“變化”
成可以真切感知的形象的
事物之壹,
但魯迅不但做到了,
而且是創造了連綴的
“意象”
“意象”
乃高水平的文學形象,
何況魯迅的這些“意象”又是富有新意的戛戛獨造!這實在是文學“造象”的奇跡!如此的
文學建構力,實在是超群絕倫的。
如上兩例充滿新異文學意味的文字在
《記念劉和珍君》
中還有不少,
在遣詞造句上都是
那樣地令人稱奇和回味無窮。
魯迅的其他雜文也常有文學的意味,
常用形象的手法,
但是與
《記念劉和珍君》相比,在深度與精度方面都略遜壹些。因此,
《記念劉和珍君》應該說是
壹篇精美的文學的華章!
《記念劉和珍君》
通篇有著詩壹般的韻律,
與其說它是壹篇雜文或散文,
倒不如說它是
壹篇“長歌當哭”之“長歌”
《記念劉和珍君》的確是壹首詩,壹首歌。不但從以“壹、二、三?七”作標誌的大
段來看恰如詩歌章節的安排,而且其內容中有許多語句簡直就是詩句。如:
“真的猛士,敢
於直面慘淡的人生,
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
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又如:
“但段
政府就有令,說她們是‘暴徒’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受人利用的。慘象,已使我目
不忍視了;
流言,
尤使我耳不忍聞。
我還有什麽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
的緣由了。沈默啊,沈默啊!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滅亡。
”再如:
“茍活者在淡紅的
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以上所引無論從句式的組
成來看,還是從鏗鏘的音調和沈郁的韻律來讀,與大詩人杜甫的名作《登高》
、
“三吏三別”
又有多少差異呢?與魯迅的
《悼柔石》
《無題
(
“萬家墨面沒蒿萊”
)
》
等詩作又有什麽差異呢?
細讀該文的其他部分,
雖然語句較長,
但其如詩似歌的韻致無不極有力度地從字裏行間彌漫
出來。
這些長句渾浩流轉,
其思想和情緒壹如詩歌般激蕩跳躍,
比之短句詩歌更顯得意蘊深
厚和氣勢充沛。統觀全文,的確是“當哭”之“長歌”
,只不過是這動地之哀歌覆以雜文的
外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