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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若英 散文 《生日快樂》

Happy birthday(散文)

我不能確定我能感受到什麽程度,但我知道,每壹年每壹年,有三個日子對我來說是永遠地改變了。小米的生日,小南的生日和我自己的生日。

那天是我的生日,遇上了七級臺風,外頭的風雨真的很大,大得讓人心慌,這種時候,除了擔心災情,也會想象那些跟我壹樣獨居的孤男寡女的心情。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小米打來的。落寞地問:“妳在幹嘛?”

我說:“沒啊!呆著呢!”

小米是我多年的好朋友,平時不常聯絡,或者說,只要她出現,肯定有事。當然她也可以這樣形容我。

我問她:“又怎麽了?”

她說:“沒啊……”

沈默了壹陣子,她才悠悠地說:“已經過三十六個小時了,他都沒有e—mail來。”我先是壹頭霧水,接著想起前天就是小米的生日。她有壹個相交十多年的前男友小南,即便分手很久了,兩人平時也不聯絡,但每年兩個人的生日,他們必定相互問候對方。

那年,小米十七歲

小米有點輕描淡寫,但我知道她傷得很深。她就是那種越輕描淡寫傷勢越嚴重的類型。

但要說她在乎的是小南,不如說要命的是生日。每當生日快到的時候,小米就開始陷入壹種焦慮,那是壹種既興奮又註定要受傷害的氣氛。是因為年齡與日俱增嗎?還是因為適婚年齡已過?但這又是每個都會單身女性的問題,小米又何苦為難自己?

以上只是我的猜測,因為我知道小米不太喜歡聽到人家說“生日快樂”,連我跟她這樣的朋友,在她生日的時候,都不會去自討沒趣。但小米同時又不高興人家提都不提她的生日,好像她降臨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重要性。是啊,誰要那種全人類都不記得自己生日的感覺呢?

對於這種天人交戰的難題,她的處理方式是,在生日的那天,關掉手機,拔掉家裏電話,不上網。矯枉過正嗎?應該說把頭藏在沙堆裏是小米的拿手絕活。

小南是小米的初戀情人,那年,小米十七歲。十七歲的失戀跟談戀愛好像壹樣劇情單純,當事人以為自己的故事很壯烈,觀眾看起來不過如此。

他們分手後的十年之間,都維持當好朋友,甚至當初小米去歐洲學音樂,也是小南鼓勵她的。他說他們的相處方式已經走進死胡同,小米太依賴他了,如果小米不暫時離開,她的人生就完了。那年,他考上交大,小米只是補習生。

於是小米真的走了。

而她的人生當然也就不壹樣了。

諾言

後來不管身邊換了多少對象,他們都保持壹種奇妙的夥伴關系。小南在小米出國期間,甚至常常去找小米的爸爸聊天,表明不管他換了多少女朋友,他都會等小米,除非小米結婚,否則他不會放棄。

這種說法聽起來很滑稽,但是很動人,小米每每聽到,雖然嘴裏說死也不會嫁給小南,但還是沾沾自喜。

小南去維也納找過小米壹次,兩個人壹起度過三天,第四天小南就不見了,留下壹張紙條,“我在臺灣買了壹張環歐火車票,我要好好利用……”

小米回國後,就在壹家打擊樂教室教小朋友,小南即便當時不乏風流韻事,只要小米壹通電話,小南都會出現。小米對他的依賴不是生活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每當小米感情受挫時、工作不順時、對自己缺乏信心時,她就需要小南的“諾言”來當作自己的強心針。

這些年當中,他們也曾經試圖在壹起,畢竟互相取暖的兩個人,火花是取之不絕的。但是復合的第壹個禮拜,兩個人都變得無話可說,壓力大到令人窒息,於是再來整整三個禮拜沒有聯絡!

小米告訴我,就在他們談好分手的那個晚上,他們去吃飯,兩個人又回到了以前壹樣,滔滔不絕,甜言蜜語。

小米常常說小南很了解她,或者說,因為他們很像,都不能忍受跟另壹個生物膩在壹起太久,所以他們之間的距離總是剛剛好。剛剛好到“現在什麽都沒發生,但是永遠都有可能會發生什麽”。

自由

壹天,小南打電話給小米,說找她吃飯,小米說晚點要去上班,現在不想出門。於是他買了三明治去她家,吃完小米趕著出門,他送她去,經過安和路信義路口的婚紗店(現在掛著林誌玲的海報),他突然問小米:“妳如果結婚,會拍哪壹種婚紗照?”

小米把臉壹揚,冷冷地說:“最討厭婚紗照了,如果結婚才不要拍照,麻煩死了!”

“我同意,麻煩又浪費錢。”小米相信小南在暗示什麽,雖然小米還是覺得自己不會嫁給他。

兩天之後,小米去看《落跑新娘》,出了戲院聽手機留言,是小南,“我要結婚了,新娘妳不認識,我壹直沒跟妳講,因為不到最後壹秒,我都不能確定。對不起啦。我什麽事都跟她說,她不相信我們只是朋友,所以我必須很正式跟妳說,我們只是朋友,我愛的人是她,她現在就在我身邊……”

這世界上有比這個更滑稽的事情嗎?

他高興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那是他的自由,但他有必要壹直隱瞞嗎?不到最後壹秒不能確定?那他根本就是永遠不能確定!他們要怎麽拍結婚照,那是他們家的事,有必要來告訴我嗎?這是“朋友”的行為嗎?還有,最不可原諒的,有必要在她面前打電話來羞辱我嗎?“不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這不是小學生都知道的公民道德嗎?

小米在手機裏說她沒有掉眼淚,她說她很好,終於解脫了,不用再為小南的幸福負責,所以開著她的黑色吉普車把臺北市繞了三圈,她說,她覺得很可笑,對於過去的十三年都相信他的諾言,可笑的是自己。我說這壹圈繞完就回家吧。

後來小南是何時結婚的,我們並不知道,起碼這群至死護衛小米的朋友都不知道,只知道從消息曝光那天開始,再也沒人從小米口中聽到小南這兩個字。

故事並沒有結束。

惟壹活著的方式……

小米壹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其實這幾年每到生日,她都會收到他的e—mail。

就是壹句話——

Happy Birthda.

每壹封她都存起來。

每隔六個月,小南生日的時候,小米就把同壹封信回傳給他。

我笑她那麽沈得住氣,那麽耍心機,小米說:“我連他結婚的事都沒問過……多寫壹個字,都會心痛……”

於是每壹年的生日祝福,就是惟壹可以知道他還活著的方式,或者說,知道他還有壹點點在乎自己的方式。今年生日已經過了,已經過了三十六個小時,小米都沒有收到小南的訊息,她開始慌了。我要她直接寫信去問。“那怎麽可能……他忘了就忘了吧!”說這話的時候,小米的聲音像是壹口水咽不下去。

幾天過後,我收到小米的簡訊。

“今天晚上十壹點五十六分我才收到他的祝福。

原文如下:There are things I

care about everyday but can only say it once ayear.Sorry about the delay.(有些事我每天都掛念,但只能壹年說壹次。遲到了,對不起。)

幾天後,無意間在路上碰見初中同學,他是剛從上海回來的,聊天時我好奇地問起小南,同學跟我說,妳不知道他已經走了嗎?

“去哪兒了?”

同學說:“天國。”

然後是可想而知的短暫對話,“不好笑”,“妳有看到我在笑嗎?他走了快壹年了。”

我感到壹陣暈眩,暈眩過後,我想到小米。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我們沒人知道,小米也不知道?因為我們從小南說要結婚之後;就幾乎拒絕聽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但前幾天的那封e-mail是怎麽回事?

我翻出早已不用的通訊錄,壯著膽子打去小南的家,也不知號碼是否還管用。

有三個日子改變了

壹個年輕女人接起了電話,說是小南的姐姐。我表明身份,問候了幾句,最終忍不住問了她,如果小南早就不在,怎麽會有e-mail?她哭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請不要再追究這件事,這是小南走之前要我幫他做的。他要我每年幫他發壹次c—mail,我忘了,過了快壹個禮拜才想起來。”小南姐姐要我守住秘密,但這樣的事怎麽可能瞞得了永遠呢?

但要我去跟小米戳破,那也是不可能的,要講也不會是我講。我跟小南姐姐多問壹些情況,病因是腦腫瘤,時間呢,發現時是四年前,後來都在大陸尋求另類療法。四年前?那不就是小南給小米留話說要結婚的那年?

“那小南的太太呢?”

“什麽太太?小南沒有結婚啊!我們家人都知道他壹直在等小米啊!”

接下來,我在電話裏足足沈默了三十秒。

我在想,這是怎麽回事?或者說,我已經猜到怎麽回事,但我在懷疑,這怎麽可能?這壹切是小南的安排嗎?什麽?假裝閃電結婚,從此消失,壹年壹次生日問候,壹直到……要壹直到什麽時候?他要小米對他死心,然後讓小米知道他永遠記得她。這是愛嗎?這世界上有這樣的愛嗎?這不是通俗小說裏的情節嗎?但它又遠比小說情節真實、充滿細節,小南、小米在我腦海裏栩栩如生,他們的憂傷歡笑,那不是演出,是漫漫時間長河中的呼吸。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是在我掛上電話,走到巷口看著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時。我需要盯著壹個個陌生的人,來讓自己緩緩回到現實。我會先回到現實,然後再重新壹點壹滴讓自己進去小南的世界,去感受他感受的,去編織他所編織的。

我不確定我能感受到什麽程度,但我知道,每壹年每壹年,有三個日子對我來說是永遠地改變了,小米的生日、小南的生日,和我自己的生日。

摘自:《中外書摘》2006年04期 作者:劉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