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收小詩凡164首,書前有1921年9月1日寫成的“自序”,述說她寫作和成書的經過——1919年的冬夜,她和大弟圍爐讀印度大詩人泰戈爾的《飛鳥集》,弟弟對她說:“妳不是常說有時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寫成篇段麽?其實也可以這樣的收集起來”。從那時起,她有時便把那些零碎的思想記在壹個小本裏。第二年夏,二弟從書堆裏翻出這個小本,並在第壹頁寫上“繁星”二字。第三年秋,三弟對她說,這些小故事也是可以印在紙上的。冰心說,如此經過三個小孩子的鑒定,才將兩年前零碎的思想,拿出來發表。這就是《繁星》。關於這些小詩的寫作經過,她在《我是怎樣寫〈繁星〉和〈春水〉的》及1932年寫的《〈冰心全集〉自序——我的文學生涯》等文章中均有述及。尤其《我的文學生涯》壹文,又壹次聲明《繁星》和《春水》不是詩,這兩本“零碎的思想”使她受了無限的冤枉。那時的冰心不在立意做詩,她認為雖然詩的重心在內容不在形式,但詩的形式無論如何自由,而音韻在可能的範圍內還是應該有的。
巴金 <<繁星>>1927年1月
選自《海行雜記》
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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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金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裏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壹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裏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壹道後門,每晚我打開後門,便看見壹個靜寂的夜。下面是壹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星光在我們的肉眼裏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那時候我正在讀壹些關於天文學的書,也認得壹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壹樣。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對,我把它們認得很熟了。我躺在艙面上,仰望天空。深藍色的天空裏懸著無數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動,星也在動,它們是這樣低,真是搖搖欲墜呢!漸漸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見無數螢火蟲在我的周圍飛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靜寂的,是夢幻的。我望著那許多認識的星,我仿佛看見它們在對我霎眼,我仿佛聽見它們在小聲說話。這時我忘記了壹切。在星的懷抱中我微笑著,我沈睡著。我覺得自己是壹個小孩子,現在睡在母親的懷裏了。
有壹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經他這壹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看,那個巨人還在跑呢!
1927年1月
選自《海行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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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繁星·四十壹首》
壹
繁星閃爍著——
深藍的太空,
何曾聽得見它們對語?
沈默中,
微光裏,
它們深深的互相頌贊了。
二
童年啊!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六
鏡子——
對面照著,
反而覺得不自然,
不如翻轉過去好。
七
醒著的,
只有孤憤的人罷!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
八
殘花綴在繁枝上;
鳥兒飛去了,
撒得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壹瞥麽?
九
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啊,
清清楚楚的,
誠誠實實的,
告訴了
妳自己靈魂裏的密意和隱憂。
壹○
嫩綠的芽兒,
和青年說:
“發展妳自己!”
淡白的花兒,
和青年說:
“貢獻妳自己!”
深紅的果兒,
和青年說:
“犧牲妳自己!”
壹二
人類啊!
相愛罷,
我們都是長行的旅客,
向著同壹的歸宿。
壹三
壹角的城墻,
蔚藍的天,
極目的蒼茫無際——
即此便是天上——人間。
壹四
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
臥在宇宙的搖籃裏。
壹五
小孩子!
妳可以進我的園,
妳不要摘我的花——
看玫瑰的刺兒,
刺傷了妳的手。
壹六
青年人啊!
為著後來的回憶,
小心著意的描妳現在的圖畫。
二二
生離——
是朦朧的月日,
死別——
是憔悴的落花。
三三
母親啊!
撇開妳的憂愁,
容我沈酣在妳的懷裏,
只有妳是我靈魂的安頓。
三四
創造新陸地的,
不是那滾滾的波浪,
卻是它底下細小的泥沙。
三五
萬千的天使,
要起來歌頌小孩子;
小孩子!
他細小的身軀裏,
含著偉大的靈魂。
四二
雲彩在天空中,
人在地面上——
思想被事實禁錮住,
便是壹切苦痛的根源。
四三
真理,
在嬰兒的沈默中,
人在聰明人的辯論裏。
四四
自然啊!
請妳容我只問壹句話,
壹句鄭重的話:
“我不曾錯解了妳麽?”
四五
言論的花兒
開得愈大,
行為的果子
結得愈小。
五二
軌道旁的花兒和石子!
只這壹秒的時間裏,
我和妳
是無限之生中的偶遇,
也是無限之生中的永別
再來時,
萬千同類中,
何處更尋妳?
五五
成功的花。
人們只驚慕她現時的明艷!
然而當初她的芽兒,
浸透了奮鬥的淚泉,
灑遍了犧牲的血雨。
六○
輕雲淡月的影裏,
風吹樹梢——
妳要在那時創造妳的人格。
六壹
風啊!
不要吹滅我手中的蠟燭,
我的家還在這黑暗長途的盡處。
六三
指點我罷,
我的朋友!
我是橫海的燕子,
要尋覓隔水的窩巢。
六四
聰明人!
要提防的是:
憂郁時的文字,
愉快時的言語。
六七
漁娃!
可知道世人羨慕妳?
終身的生涯,
是在萬頃柔波之上。
六八
詩人啊!
緘默罷;
寫不出來的,
是絕對的美。
七○
空中的鳥!
何必和籠裏的同伴爭噪呢?
妳自有妳的天地。
七四
嬰兒,
是偉大的詩人,
在不完全的言語中,
吐出最完全的詩句。
七五
父親啊!
出來坐在月明裏,
我要聽妳說妳的海。
八八
冠冕?
是暫時的光輝,
是永久要束縛
九五
人從枝上折下花兒來,
供在瓶裏——
到結果的時候,
卻對著空枝嘆息。
九八
青年人!
信妳自己罷!
只有妳自己是真實的,
也只有妳能創造妳自己。
九九
我們是生在海舟上的嬰兒,
不知道
先從何處來,
要向何處去。
壹○○
夜半——
宇宙的睡夢正濃呢!
獨醒的我,
可是夢中的人物?
壹○二
小小的花,
也想擡起頭來,
感謝春光的愛——
然而深厚的恩慈,
反使她終於沈默。
母親啊!
妳是那春光麽?
壹二○
母親呵!
這零碎的
妳能看壹看麽?
這些字,
在沒有我以前,
已隱藏在妳的心懷裏。
壹三壹
大海啊,
哪壹顆星沒有光?
哪壹朵花沒有香?
哪壹次我的思潮裏
沒有妳波濤的清響?
壹三二
我的心啊!
妳昨天告訴我,
世界是歡樂的;
今天又告訴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語,
又是什麽?
教我如何相信妳!
壹五九
母親啊!
天上的風雨來了,
鳥兒躲在到它的巢裏;
心中的風雨來了,
我只躲到妳的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