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對坐終日,壹鳥不鳴山更幽。
有感於當前事物的詩,唐人常冠以“即事”之類的題目。王安石似乎特別喜歡這壹命題方式,詩集中以“即事”為題的,便有二十余首;另有在其前加上地名、時間,或時間並地名而為題的,又有二十來首。《鐘山即事》,便是其中之壹。
這首詩明白曉暢,首二句寫眼前所見鐘山的春景,由兩幅圖象構成:壹是澗水靜悄悄地繞著竹林流淌,沒有壹點聲音;壹是竹林西邊的花花草草在春光中欣欣向榮。後兩句寫詩人面對這春景的兩層主觀感受:壹層是說他要在茅檐下面,終日與這鐘山相對而坐,盡情觀賞春景;另壹層是他在萬籟俱寂中,體會到山中的真正的“幽”。流水“無聲”,花草無語,山鳥“不鳴”,詩人獨坐,這壹切都突出了壹個“幽”字,即使詩最後不點出“幽”字來,也足以顯示出鐘山春景清幽的特色。詩人寫鐘山春景的“幽”,最終目的在表現自己陶醉於大自然的恬淡閑適之情。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 “那些為生活所折磨,厭倦於跟人們交往的人,是會以雙倍的力量眷戀著自然的。”這首詩是詩人推行新法失敗後,退居金陵的元豐年間寫的,這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麽如此眷戀這鐘山的春景,要“茅檐相對坐終日”了。
梁王籍(文海)《入若耶溪》詩中有以動襯靜的名句: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詩人是頗為喜愛的。據《冷齋夜話》卷五載,他曾說: “前輩詩‘風靜花猶落’,靜中見動意; ‘鳥鳴山更幽’,動中見靜意。”這首詩的末句,顯然是反王籍詩句原意而用之的。對此,不少人持否定態度,或說這壹改“直是死句矣”,或嘲為“點金成鐵”,只有李璧在《箋註》中為之開脫,說是“蓋不欲沿襲之耳”;蔡上翔在《王荊公年譜考略》中則為之鼓吹,說: “‘鳥鳴山更幽’以分外語翻新,本不失為佳句。‘壹鳥不鳴山更幽’則又以本分語為翻新之調。詩家之妙境,其不可窮如此。”實事求是地說,李、蔡的話是偏袒之詞,這裏反前人之意而用之是失敗的。因為壹鳥不鳴的絕對的靜,不壹定會引出“幽”的意趣,有時還可能使人覺得死氣沈沈而不快,倒是得鳥鳴的襯托,才容易產生“幽”的美感。而且詩人改後的這壹句,頗有語病。如果鳥鳴則山不幽,那麽鳥不鳴便山自幽,怎麽還需壹個“更”字呢? “更”字是表示程度的副詞,用在改後的這壹句裏,顯然是沒有著落的、多余的。假如詩人讀詩少,沒有前人的詩句橫梗於胸,直書心中的感受、情緒,以他的才華,是不難寫出佳句來的;假如詩人沒有標新立異的習性,徑直采取拿來主義的態度,也不會有此壹失。詩人學富、求新,本是其長處,但在這壹特定的情況下卻起了反作用;不過這是那些淺薄平庸之輩不會有的失誤。另外,雖然這末句不值得稱道,但就整體來看,仍不失為情景交融,清新雋永的的佳作。
南朝人詩雲: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荊公嘗集句雲: “風定花猶落,鳥鳴山更幽。”說者謂上句靜中有動意,下句動中有靜意。此說亦巧矣。至荊公絕句雲“茅檐相對坐終日,壹鳥不鳴山更幽”,卻覺無味。蓋鳥鳴則山不幽,鳥不鳴則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詩為工也。(曾季貍《艇齋詩話》)
王文海雲: “鳥鳴山更幽”,至王介甫則曰: “茅檐相對坐終日,壹鳥不鳴山更幽”,皆反其意而用之,蓋不欲沿襲之耳。(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八引《苕溪漁隱叢話》)
又有可笑者,“鳥鳴山更幽”,本是反不鳴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緣復取其本意而反之?且“壹鳥不鳴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