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氣歌》是壹首充塞著浩然之氣,放射出萬丈光華的詩篇。幾百年來,它壹直被人們所傳頌。詩中自敘在獄中受到水氣、土氣、日氣、火氣、米氣、人氣、穢氣侵襲,而不為其害,借以表現出詩人在任何險惡環境下都忠貞不屈、死生不渝的精神和信念。
文天祥(1236—1283),字履善,又字宋瑞,號文山,宋廬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宋理宗保祐四年狀元。德祐六年(1275)元軍南侵,文天祥在贛州知州任上,以家產作軍費,起兵抗元。入臨安勤王,任右丞相。次年赴元軍談判遭扣留,被押解北行,在鎮江逃脫,經艱難輾轉,由海道至福州,被任為右丞相兼樞密副使,重新部署軍事,轉戰東南。景炎三年(1278)年兵敗被俘,押至大都(今北京)。途中絕食八日,不死;被囚大都四年,不屈。後就義,年四十七。他的創作以德祐初為界,分前後兩個時期。前期多題詠、應酬之作,後期作品大都洋溢著愛國激情。著有《文山先生全集》。
讀過《文天祥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的人,無不為文天祥的正氣所感動。他性格剛直,不畏權貴。狀元及第後,本應在朝為官,可他卻屢次彈劾權奸,多次被罷免,後來不得不出朝任職。德祐六年後,是他人生最輝煌、遭遇也最險惡的時期。這時,他壹方面出生入死,轉戰顛簸,壹方面堅持用筆不輟,寫下了許多慷慨悲壯的詩篇。這些詩篇多與時事密切結合,不屑於字句聲調之工,直抒胸臆,表現出堅貞的民族氣節和昂揚的鬥爭意誌。《正氣歌》寫於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夏初。當時詩人被囚於土室,環境惡濁,非人世所堪。而元朝統治者卻壹再威逼利誘,要他投降。面對這種環境和汙穢的“人氣”,詩人始終保持著民族氣節,身體未垮,誌節愈堅。詩人認為作為他精神支柱的東西,就是那充塞在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於是作《正氣歌》。詩歌熱情歌頌了古代為正義而鬥爭的人們,表現出自己在任何環境下都能經受住考驗的堅強意誌。
詩前有序,主要說明作詩緣由,交代題旨。這是文天祥自德祐元年以來作詩的習慣,壹方面寫詩寄情抒誌,壹方面用序記載經歷,陳述時事,交代作詩緣由。因而讀文天祥詩,猶讀南宋覆亡史。“蓋其以詠歌之辭,寓記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粲乎於其中,雖謂之史可也。”(《集杜詩自序》)這雖是他評述杜詩,實則以詩史自況。這,壹點也不過分。
詩文部分高度集中贊美了這壹浩然正氣。孟子說:“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而塞於天地之間。”(《孟子·公孫醜上》)正是受到孟子的啟發,聯系自己的遭遇,文天祥認識到,所謂浩然正氣,是天地賦予人的,是天地之氣在人身上的體現。因此,開篇劈空而來直接道出世間浩然之氣產生的根源。賦,賦予。流形,指各種形體。天地之間本來存在著正氣,它在不同的物體上面有著不同的表現,不同的形體。在地面,或是大江大河,浩瀚澎湃,或是岱宗華嶽,巍然屹立;在天上,或為日月光華萬丈,或為星辰璀璨奪目;在人身上,則為浩然之氣,至大至剛,塞於天地之間。是太平盛世,浩然之氣就平和地顯現,於朝廷報國安民;是危難之時,浩然之氣就以其精忠的節操為國捐軀,名垂青史。這是全詩的開頭,氣象博大,擲地有聲,奠定了全詩抒情議論的基調,提出了全詩的主腦:“時窮節乃見”。詩人認為,只有國家危難的時刻才是檢驗壹個人是否有浩然正氣之時。
接下來,詩人連舉史實十二例,用古人時窮節見的事實,說明浩然之氣所發揮的作用。齊太史不舍,晉董狐史法不隱,秦張良博浪沙椎,漢蘇武北海執節,東漢嚴顏斷頭不降,晉朝嵇紹恤血蔽帝,唐張睢陽嚼齒穿齦,唐顏杲卿罵賊斷舌,東漢末管寧潔誌力耕,三國諸葛亮出師零涕,東晉末祖逖中流擊楫,唐代段秀石持笏擊賊。這些驚天地動鬼神的壯烈行為,無不是浩然之氣作用的結果。他們也因此而名垂史冊,千古贊頌。
接著,詩人順勢宕開壹筆,展開議論,指出古人之所以“凜冽萬古存”的原因,是由於他們身上存有浩然之氣。唯其有浩然之氣,才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也正因為如此,“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由此可見,正氣對於天地人世之可貴。然而,詩人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進壹步指出,綱常道義乃浩然正氣的生命和根本,從而把以上十二位先哲的英烈事跡提升到儒家思想的最高境界——忠君報國,至仁至義。這實際上也是文天祥忠君報國、至死不渝的精神力量。難怪詩人在他的絕筆贊中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可見,詩人的正氣是指以孔孟的仁義為精神支柱的正氣。
以上重在議論抒情,盛贊正氣之可貴。以下轉入敘述和感嘆,表明自己守誌不變的崇高胸懷和凜然正氣。先是嗟嘆自己遭遇厄運,作為朝廷官員,未能為挽救國家危亡盡心竭力,而身陷囹圄,囚此壹室。實在令人感慨,但詩人借用典故,以楚囚自喻,表明自己至死不忘故國的心誌。既然國家已亡,亡國囚臣又有何用!詩人早已把死置之度外了,盡管元人施盡各種伎倆,威、逼、利、誘,但他誌節愈堅,毫不動搖,“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鼎鑊”,鼎鑊之刑。它是古代最殘酷的刑罰,把人放到鼎鑊裏去煮。可見,在詩人眼裏,即使是鼎鑊壹樣的刑罰,也不能動搖意誌,反而覺得它像糖漿壹樣甘甜,求之不得。足見詩人對死的態度。其凜然正氣躍然紙上。
既然詩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麽,獄中的水氣、土氣、日氣、火氣、米氣、人氣、穢氣等雜氣又能奈之我何?因此,雖然土室陰暗潮濕,鬼火闃然,與其他犯人雜處壹室隨時都有死的可能,但詩人經歷二載安然無恙,且以之為安樂去處。這是何等崇高的精神境界!唯有心存正氣,才能如此作為。但是詩人並非沒有悲涼。“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極寫了詩人此時破碎的心情,我心中的悲淒酸楚,像蒼天壹樣迷茫無極。這是多麽深沈的悲嘆啊!這裏表現出的是壹種心系國家,哀嘆山河顛覆的憂愁,這顯然較之於李煜的亡國之哀“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要悲痛得多,要深刻得多,要博大得多。
最後,詩作又照應上文,指出古代先哲雖離我們很遠,但他們的忠義行為卻與世長存。“我在檐下展讀記有他們事跡的書籍,不覺受到他們光彩的照射。”從而揭示出詩人之所以囚於土室、“以孱弱俯仰其間”二年,終不能被侵淩的原因,是他從古先哲那裏獲得了正氣,也說明他將繼續展讀先哲書籍,循古道,秉正義,對待愈加險惡的環境。
全詩集中而強烈地抒發了詩人的愛國主義情懷。正氣的氣,既是氣節,又是操守,既是精神,又是意誌,更是詩人的愛國信念。讀之感人心魄。這首詩的最大特點就是直抒胸臆,感情磅礴,具有強烈的議論抒情色彩。但這首詩卻不顯得枯燥呆板。莊子說:“不精不誠不能感人。”(《莊子·漁父》)這首詩情真事切,單憑這種浩然正氣就足以使人扼腕頓足,熱血沸騰。因而,清人吳元振《文山詩鈔序》說:“自《指南錄》以後,與初集格力相去殊遠,誌益憤而氣益壯,詩不琢而日工,此風雅正教也。”此說極確。
附譯詩(並序)
我被囚在北庭,坐在壹個土屋裏。這土屋寬八尺,深約四尋,單扇門又低又小,(墻上塗白房子又矮小又狹窄),骯臟卑下而又昏暗不明。正當夏天,許多氣味都聚集到這裏:潮濕的空氣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在床頭浮動,此時就是“水氣”;墻下泥土潮濕,已至半墻,經過蒸漚歷久彌漫,此時就是“土氣”;剛剛天晴立即就暴熱起來,而四處風道皆堵塞著,此時就是“日氣”;房檐下用柴燒飯,更加助長了炎熱的空氣,此時就有“火氣”;倉裏腐爛的米谷堆積著,散發出陣陣逼人的氣味,此時就是“米氣”;人們肩並肩雜處壹起,腥臊味又臟又臭,此時就有“人氣”;有時是廁所裏的臭氣,有時是腐爛的屍體氣味,有時是死老鼠氣味,臭氣壹齊湧來,此時就是“穢氣”。匯集著這些氣味,被侵染的很少有不受到災禍的。而我用我孱弱處在這裏邊,到現在二年了,卻沒什麽疾病。這也許是保養帶來的結果,然而妳們知道我用來保養的東西是什麽嗎?孟子說:“我喜歡培養我浩然之氣。”(土室裏的)那些氣有七種,我的氣有壹種,用壹種對付七種,我擔心什麽呢?況且,浩然之氣是天地之間的正氣。作《正氣歌》壹首。
天地之間存有正氣
附物隨形多種多樣
在地面如長江大河浩瀚奔騰
在天上如日月星辰燦爛輝煌
在人身上就叫浩然正氣
旺盛廣大無邊無疆充滿宇宙天際
在承平時代它平和顯現
在聖明的朝廷裏安民治幫
在危難時刻它顯示忠節
在歷史長河裏永放光芒
齊太史兄弟捍衛史實
晉董狐寫真史毫不走樣
秦張良義使百二鐵椎
漢蘇武節全北海牧羊
嚴顏寧願斷頭也不投降
嵇紹寧可中箭也不讓惠帝受傷
張巡討逆賊嚼齒穿齦
常杲卿守忠義罵賊斷齒
管寧著皂帽遼東講學
——節操清潔讓冰雪遜色
諸葛亮《出師表》臨別涕零
——忠懷壯烈讓鬼神為之泣傷
祖逖渡江中流擊楫
——辭氣慷慨要吞掉胡羯
段秀實持笏奮力擊賊
——擊傷叛賊正義得到伸張
這都是正氣充塞天地
才凜然顯赫萬古長存
正氣與日月同輝
生與死還值得考慮
地依靠它而存在
天依靠它而高大
三綱是它的生命
道義是它的根本
可嘆啊,我遭逢厄運
遺憾啊,我難以發揮才能
楚囚仍舊帶著南冠
我卻被驛車送往北方
鼎鑊之刑多像糖漿
尋找它唯壹得到
土室裏幽靜有鬼火飄蕩
院子籠罩在壹片黑暗裏
好馬與笨牛同處壹室
鳳凰關在雞窩裏當雞飼養
說不定哪壹日得病而死
就會成為溝壑中壹堆枯骨
就這樣過了兩年
多少疾病都沒有侵染
啊,這樣潮濕陰暗之所
就是我安樂的地方
難道有別的辦法
不能使寒暑侵害?
因為我有正氣在身
它就像天上的白雲壹樣
我心中的憂思悲痛
就像蒼天壹樣無窮無疆
先哲們雖然已經遠去了
但他們的楷模都記載在書上
我在檐下捧書細讀
他們的光輝照耀著我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