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性的呈現並不是小說的專利,事實上,這是所有虛構的文學作品——小說、詩歌、戲劇——的主旨和魅力所在。不確定性避免了總是試圖用固化的觀點代替詢問和探究的危險傾向,也消除了詢問和探究之後唯壹答案的出現——它只是導致更多的分叉路徑,導致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發現和問題。新聞報道總是試圖接近事件的唯壹真相;哲學家熱衷於描繪壹幅固定的世界圖景;很多雜文都成了作者標榜和粉飾自己的工具,承載流行觀念和集體話語。真正的文學作品總是在頑強地反抗唯壹性和確定性的法則,從不願意被某種固化的觀念所束縛。這是文學搖曳多姿的源頭,是文學最迷人的氣息,也是文學永遠不會被新聞報道和“知音”文章取代的原因。
文學中似乎有三種不確定性(我只能用好像這個詞,因為它也是不確定的):自我不確定性;世界的不確定性(包括作為他人的人);自我與世界關系的不確定性。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創作過壹部劇。雖然這並不意味著我無權談論這種接近小說的藝術形式,但出於謹慎,我將跳過它在這裏是如何呈現不確定性的。我以自己的創作經驗,不太確定地指出,詩歌傾向於以不確定性呈現不確定性——文字的不確定性、情感的不確定性、形象和意境的不確定性,小說傾向於以不確定性呈現不確定性——語言的準確、細節的準確、形象塑造和結構構建的準確。因此,做壹個純粹的詩人是相當愉快的,而這種愉快的來源就在於詩性特征與不確定性之間的自然接近關系。靈感來了,詩人不用想太多,只要按照自己內心的節奏大聲吟唱或低聲吟唱,就能吐出朦朧多義的優美詩句。而小說家則相對悲慘,因為他必然會陷入確定性和不確定性的漫長鬥爭中。他希望既準確又模糊。如果哪個畫家用清晰的線條勾勒出宇宙混沌的面貌,那麽真正的小說家都會在這幅傑作面前淚流滿面——這是他們壹生追求的境界!
有些小說家偏愛短篇小說,不管他是否有意識,他從中獲得的快樂遠遠超過中長篇小說。拋開三位作家在時間和精力上的差異,短篇小說的特點與不確定性的關系顯然更為密切。當然,好的短篇小說也需要準確清晰的描述,但不需要呈現完整的事件,也可以在詳細的場景描述中,把事件停下來,把來龍去脈隱藏起來。更多的時候,只是為了捕捉壹個瞬間,呈現壹個微妙的細節。這個場景、瞬間或者細節都充滿了變數。可以是這樣,也可以是那樣,但小小的變化,就能導致人和事的不同走向。短篇小說作家往往通過對壹個點的準確描述,呈現不確定性的無所不在和驚人的能量。盡管他需要像走鋼絲壹樣小心翼翼,但他很快就在這種直入核心的描繪中獲得了深深的快樂。當然,他也不得不在確定性和不確定性之間掙紮,但這種掙紮很快就結束了。同時,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創作者,也可能只是揭開了事件或人物命運發展的序幕。此時,興奮和激情大多退潮,他們壹臉肅穆,深呼吸平復焦慮,準備打壹場漫長而激烈的消耗戰。
中篇小說大多需要呈現壹個相對完整的事件,而小說則需要展現更為廣闊的人物命運史。這意味著會有結局,而結局往往是確定的、固化的(短篇小說是有結局的,但結局並不等同於結局)。小說往往在開頭和結尾的關系上絞盡腦汁,往往是叛逆的。換句話說,只從開頭推測結局,大部分讀者會得出與小說結局相反的推論。即使不是反向關系,結局和開頭的關系也是扭曲的。就像小說《星期五》的結尾,圖尼爾把魯濱遜留在了壹個荒島上,卻讓野蠻人跟隨白鳥來到了星期五所謂的文明世界。沒有什麽比那個從白鳥滑下,和羅賓遜壹起留在島上的孩子更能說明這種不確定性了。他被羅賓遜帶著意外和高興的心情命名為星期四。這是高明的壹筆,讓人充分感受到不確定性的魅力。
小說家在從開始到結束的推進過程中也會設置壹些岔路口,這些岔路口是由性格、環境或者世界上壹些比較困難的因素造成的。壹個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讀了不到壹半就能隱約知道結局,但心裏總會感嘆結局不應該是這樣的,至少還有另壹種可能。冒險小說家也會把結局設定在小說的開頭。這方面壹個著名的例子是壹樁事先公開的謀殺案。在這部中篇小說的開頭,馬爾克斯提出了壹個確定的結局:“聖地亞哥。納賽爾被殺那天早上五點半就起床了,因為主教要坐船過來,他要去迎接他。”以下所有描述都說明了他被殺的原因。讀者在閱讀這個過程時最大的感受就是聖地亞哥·納賽爾不被殺死的可能性太多了。他們清楚地看到,僅僅移動壹個小小的路標,或者設置壹個淡淡的路障,就能徹底改變聖地亞哥·納賽爾的命運,以至於他們恨不得立刻跳進小說裏去做這件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改寫悲劇的好事。過程遠比結局精彩,不確定性遠比確定性吸引人。優秀的小說家總是想盡辦法表現充滿不確定性的過程,甚至想盡辦法拖延確定性結局的到來。在冰冷淒涼的《沒有信給他的上校》中,馬爾克斯讓上校用大半輩子的時間等待遣散費的到來。直到小說結尾,馬爾克斯都沒有提供明確的答案。比馬爾克斯早出生25年的沈從文也不願意在《邊城》中給讀者壹個確定的結局。他說:“這個人可能永遠不會來了,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他讓崔璀處於等待狀態,讓讀者永遠帶著憂郁和悲傷的情緒去揣測。比沈從文大11歲的卡夫卡走得更遠。他只是沒有完成城堡。那些試圖從卡夫卡的手稿中挖掘出壹些片段來編《城堡》的編輯註定是徒勞的,因為《城堡》是最純粹的不確定性之書。城堡(象征世界)不確定,土地測量員K(象征自我)不確定,K與城堡的關系(象征自我與世界的關系)不確定。雖然細節很詳細,但事件和人物的命運始終處於模糊狀態。它真的不需要壹個結局,或者說,如果妳在任何地方停筆,也算是壹個結局。卡夫卡不需要展示終點,就把岔路口作為終點。這絕不是敷衍,而是來自小說家對世界變化本質的深刻理解。
的確,沒有人比詩人更能全面深刻地理解不確定性的魅力,這種不確定性夾雜著殘酷和快樂,因為大多數詩人只享受它令人愉悅的壹面。不確定性意味著多變、懷疑甚至自我矛盾,意味著作品具有生動的魅力和混沌的特征,好的小說都在壹定程度上表現出這些屬性——這是我唯壹能確定的地方。
(原載於2013年3月27日《文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