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我畢業於南開大學中文系,考上了四川大學的研究生,專業是六朝唐宋文學。當時我研究的對象是中國封建社會文化高度發達時期湧現出來的世界級大詩人。從小我就被這些偉大詩人的不朽作品深深地迷住了,對中國的古代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文化大革命”打斷了我的研究計劃。我被分配到軍墾農場工作了兩年,然後當了十年中學老師。壹個偶然的機會讓我轉向了壹個新的研究領域。
從65438到0976,我從中學借調到壹個漢語詞典的編寫組工作,很快就接到了壹個任務:從敦煌變文集中提取編寫詞典所需的例句。就這樣,我第壹次接觸到了本世紀初在敦煌藏經洞發現的大量唐五代通俗文學作品。我從心裏驚嘆和佩服唐代文學的博大精深。正如唐代大文豪將詩歌和古文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壹樣,民間也有無數默默無聞的作家在創造著全新的通俗文學樣式,比如各種體裁的歌詠文學、歌謠、白話詩等。他們所代表的新文學思潮最終發展成為中國文學史後半期的主流。然而,這些為當時人民所創作和喜愛的通俗文學作品,卻遠沒有被今天的人民所欣賞和接受。即使在專門的古典文學研究者中,對它們也總是存在著分歧和誤解。
這是有原因的。今天閱讀敦煌變文、王梵誌詩歌等敦煌通俗文學作品,主要有三個障礙。第壹,由於抄紙的人文化水平不高,原文嚴重錯漏,而且當時流行的民間字很多,也增加了鑒定的難度。第二,它用了很多唐五代的口語詞,在當時很容易理解,但今天的讀者覺得很難解決。第三,由於時代的變遷,他們反映的歷史背景和思想觀念與我們大相徑庭。比如有大量描寫佛教題材或表達佛教思想的作品,今天的普通讀者很難理解。
近幾十年來,由於國內外幾代敦煌學者的努力,敦煌文獻的整理和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如先生編著的《敦煌變文集》經過初步整理,為我們提供了壹部比較完整、可讀性強的變文集,蔣先生的《敦煌變文通釋》則是解釋變文常用詞的開山之作。在我接觸敦煌文學之初,我所能看到的就是這兩部作品,引領我走進了敦煌學的殿堂。然而,在敦煌文學(這裏主要指敦煌通俗文學)的研究中有大量的問題需要解決,所以我把繼續克服這三個障礙作為第壹階段研究工作的主要任務。
這需要重新學習。我在中學和大學的時候,如饑似渴的讀了很多書,有壹定的古文化基礎。這壹次,我沈浸在閱讀卷帙浩繁的幹部書籍中,比如《大藏經》,五代以前的正史,經部和教育部的很多著作,唐詩全集。《太平玉蘭》本來是供參考的,我也是壹篇壹篇的看,相當於把很多古籍的殘篇分門別類的看了壹遍。在此基礎上,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作品,甚至壹些比較偏僻的作品。
有個研究生曾經問我:妳啃大書,比如花兩三年讀大藏經,不覺得無聊嗎?看完之後,妳收獲了多少?
全看怎麽讀了。看大藏經之前猶豫了很久。但是,這是真正理解敦煌文獻中關於佛教的諸多問題的最徹底的方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於是我咬咬牙繼續學習。每當遇到與此相關的材料,我都喜出望外,興趣大增;不然就沒意思了。但是我很快發現,佛祖的藏書真的是壹個很大的待開發的寶藏,從中可以獲得很多收獲,原來的閱讀目的太狹隘了。比如歷代翻譯佛經的人,大部分都不是漢人。他們從現實生活中學到了漢語。他們不可能像漢族文人那樣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深刻的認識,自然也不可能像漢族文人那樣“掉書”。這就造成了漢譯佛經的壹個突出特點:保存了東漢以來大量珍貴的口述材料。所以我也很樂意從佛經中搜集例子來印證敦煌通俗文學中的唐五代口語詞匯。
比如在此之前,我已經精讀了《太平廣記》和大量筆記小說。我記得魯迅先生在吳筠的《續齊諧集》中曾經舉過著名的“陽羨秀才”的例子。事實上,中國早期小說與佛經的關系非常密切。從我積累的材料來看,其實有壹些小說的情節是由佛經轉化而來,或者是由佛經形成的。《紅樓夢》中王熙鳳設相思局的情節,與《三笑》中秋香戲弄飛輪海兄弟的情節相似。應該是受了唐黃梅的《三水小雨》中“闕瑤”故事的影響,但“闕瑤”的故事是從《根本說萬物》第二卷所載的大老婆逗五少年的故事移植過來的。從更深的層面來看,佛教的壹些觀念在歷代都深深地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並延續到現代。
小時候經常聽到街坊大人罵孩子,總是罵他們是“仇人”、“短命鬼”。後來看了元劇《崔府君斷友債主》,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至於對王梵誌《怨家殺賊》壹詩的研究,則是曇花壹現。.....債主臨時過來要我夫妻淚”(《王梵誌詩派集》七六),認真探究了這個概念的來源,原答案在於佛經。”《五苦章句經》將“父子”等關系歸結為“怨家”、“債主”等五種原因,《雜文論語》記載了壹個短命的兒子要求親生母親償還前生不義之債的故事,影響很大。中國小說中這樣的故事數不勝數。《太平廣記》卷125和《盧叔倫的女兒》裏寫的短命兒子,不僅償還了前世的錢,還有父母的眼淚。這是王梵誌詩中的“夫妻之淚”。由此我想到《紅樓夢》中絳珠仙草第壹次“回淚”,我覺得不是無源之水。
當我讀完《大藏經》並做自我總結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浪費了兩年多的時間,因為我不僅積累了很多有價值的敦煌文獻研究資料,更重要的是從壹個側面對中國的文化歷史有了更真實、更深入的了解,仿佛潛水員開始看到了大海深處的另壹個陌生世界。當我讀完其他偉大的書時,我經常會有類似的感覺。在學術的海洋中,壹旦壹個學者意識到了精通和開放的境界,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享受的了。
於是我跟這個研究生說,如果妳想研究中國的古代學術,趁著現在還年輕,就下定決心坐幾年冷板凳,啃幾本卷帙浩繁的基礎書,受益終身。不要急功近利,但也不要功利。讀書是為了研究問題,解決問題,所以妳必須滿腦子的問題去學習,在閱讀中收集信息解決問題,不斷的發現新問題,收集信息解決新問題,這樣知識就會像滾雪球壹樣越滾越大,現有的知識就會互相搭橋,這樣妳就會逐漸形成自己的研究領域和研究路徑。
學術從來都不是孤立的,現在學術研究已經呈現出綜合化的趨勢。研究敦煌文學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我們不滿足於淺嘗輒止,我們還應該在語言、歷史、宗教、民俗等等方面做出壹些努力。當然,壹個人不可能精通所有學科,但知識的深度決定了學術成就的大小,這是事實。我們只能通過對知識孜孜不倦的渴望來努力接近這個目標。
了解敦煌文學作品是研究敦煌文學的前提。由於敦煌寫本的特點,文本校勘和文字解釋是深入研究的第壹步。陳垣先生指出了圖書校對的四種方法:校對、校校、他校、校校。在校對方面,他說:“因此,這種方法是最好的,這種方法也是最危險的。”以上是敦煌寫本校勘的基本方法,而在很多場合,只有正確運用校勘才能解決問題,這是對研究者知識的嚴格考驗。手眼水平取決於基本功的深度和知識的廣度。文字、音韻、訓詁的學習必不可少,但壹般的文字、音韻、訓詁的學習可能還不夠。比如字形的相似是拼錯的重要原因,但這本書的拼錯往往和今天的楷書略有不同,因為和唐五代的西北方言相似,拼錯了。
比如有些字很生僻,字典也沒記載過,但也沒寫錯,因為是傳統訓詁學忽略的口語詞。況且校勘不僅僅是文字的問題,首先是對文本意義的理解。這些問題五花八門,研究者只有不打壹處來,相應拓寬知識面,才能應對。
《大木甘聯申銀賦編文》中有幾句話:“獄中罪犯,居日,侵占伽藍,善用瓜果,竊薪。”其中,我對“泳泥”這個詞苦思了好幾年,有壹天我突然意識到它應該是“泥”,而“淤泥(汙染)”這個詞因為形狀接近,被拼錯成了“泳”,“淤泥伽藍”的意思是讓寺廟變臟。畢竟極其簡單,但是要得到卻非常困難。因為我在佛經上看過好幾遍,說汙染寺廟會對我不好,有可能開悟,否則我可能還在因為自己的直言而絞盡腦汁。
王梵誌詩中有幾行:“積壹萬金花,望有壹千年。黑暗中不知道,車會不會接受。”有些文章認為“車”不對,應該改成“老婆”之類的,卻不知道“車”本來就是壹個名字。幹寶的《搜神記》(卷十)記載了壹個故事,有壹個叫周濟土的人,命中註定貧窮。有壹天,我夢見上帝可憐他,臨時借給他幾千萬註定屬於壹輛未出生的汽車的錢。從那以後,他逐漸成為壹個有錢人。周家有個窮女雇工,叫張貴,在車庫裏生了個私生子,取名車。後來周家漸漸窮了,但車長大了也有錢了,本來屬於張車的財富終於還給了他。《文選》(卷十五)張衡《斯》雲:“受賄違車,懷孕生子,是對的。”老註還引用了壹個關於汽車的故事來解釋這兩句話。李善指出,他看到了鬼神和尋找神的記錄。“抱樸子的內篇?辯君也說:“人生有定數,說車是車也沒錯。”由此可見,張的故事自東漢以來就廣為流傳,梵天詩中用這個典故來說明貧富循環是天定的。當研究者偶爾毫無準備地瀏覽時,就導致了錯改原文的結果。
文學作品是社會生活的反映,社會生活是復雜的,尤其是敦煌文學所反映的生活。所以,我們雖然以敦煌文學研究為方向,但也要時刻開闊視野,努力多了解那個社會的方方面面,甚至壹些細節。其實要透徹了解敦煌文學作品產生的歷史環境。
王梵誌詩中還有幾行:“左氏非臺輔,官至州縣。”沒有良好的家庭背景,丁二避免未雨綢繆。不用擔心棄家,偷,求支持。“這首詩是關於輔助歷史的。「竊求供養」是什麽意思?原來中國的封建社會是提倡孝敬老人的,唐朝也有“侍仆”制度。
《唐六經》記載,凡是活到80歲、90歲甚至100歲的人,最後會分別給1個、2個甚至5個仆人供養他。服務員免於各種雜務,多帶近親,但也可以把丁白當外人。在唐代,品冠的直系親屬享有免服兵役的特權,但左氏是壹個小官吏,“出身不佳”。如果沒有這種特權,他們的成年子女將不得不服兵役。但左氏有自己高明的“避征防”之道,即讓他們的子女充當養老親屬的“仆人”。這是“竊求供養”,其中諸如代花等手段在所難免,所以作者用了“竊”字。當服務員,不擔心背井離鄉,所以說“不擔心棄家。”
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些詩描寫左氏為子女走後門逃避兵役的普遍現象,可以彌補史書的疏漏,加深對那個社會的認識。然而,“丁士”壹詞並未出現在王梵誌詩歌的原文中。如果我們不是很熟悉唐朝的制度,就很難理解這些詩。梵天詩裏還有幾行:“此巡連求人,主告人平。當妳不怪它來晚了,就可以蓋了。”這些詩需要說明的地方很多,這裏只說明“求人”和“整人”。這兩個地方的“人”字其實是壹個重復標記,應該讀作“所所”和“萍萍”。但還是很難理解。
61卷所引《唐史補》、《劉斌科列傳》、《宋竇平酒譜》、《贊寧姚彥》中,曾提到唐高宗石壁刺史鄧宏慶創制四字酒令,“求”、“平”在其中。四字飲酒令的具體內容在宋代已經失傳,今天很難詳細解釋,但如果沿著它的暗示繼續搜索,就能明白這首令人費解的詩其實就是寫飲酒令的意趣。妳看,能不能讀懂壹首詩,取決於妳是否知道失傳已久的四字酒令。要深入研究敦煌文獻,就要從找出許多這樣的“小事”開始,然後在不同的層面上繼續分析綜合,上下貫通,左右貫通,實現認識上的飛躍,從而得出各種準確全面的結論。
敦煌文學是古代人的創造。歷經千年的歷史塵埃,今天我們有責任恢復它當初耀眼的光彩。目前,我正在撰寫《敦煌變文劄記》,集中了變文中的精華作品,並對其進行了詳細的闡釋。目的是為更多的學者研究這份珍貴的文化遺產提供便利,也是為了讓這份珍貴的遺產在今天逐漸走進百姓。(原載《文史知識》第6期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