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本書來說,這條路就是考察憂郁與反思之間微妙而富有詩意的聯系。因為有了這個明確的主題,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麽斯塔羅賓斯基選擇討論的波德萊爾的詩通常不會受到後來評論家的廣泛好評。斯塔羅賓斯基選擇了這七首詩——《致讀者》、《壹本書的題詞》、《憂郁四》、《獻給聖博夫》、《聲音》、《旅程》和《噴泉》——因為這七首詩都與斯塔羅賓斯基的核心態度有關——耷拉著腦袋,看著鏡子,憂郁地沈思。
從這條路徑上,我們立刻意識到了斯塔羅賓斯基的日內瓦學派的學術淵源。這個學派為20世紀的批評家積累自信和自尊奠定了基礎。雖然斯塔羅賓斯基和其他幾位日內瓦學派的領袖,如喬治·布萊、馬塞爾·雷蒙德在批評實踐上有分歧,但他們顯然都認為批評是主體之間的壹種行動,批評並不主要基於審美判斷(那太簡單了?),而批評家也不再是作家的附庸,他們與作家有著平等的關系,批評家應該“試圖親自反思和思考別人再次經歷過的經歷和想法。”批評作為壹種“二次文學”,等於“壹次文學”,也是認識自己、認識世界的壹種方式。正因如此,我們也理解斯塔羅賓斯基所說的“畫出壹條路”是什麽意思。斯塔羅賓斯基選擇那七首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中的意象和思想與他壹直關註的問題不謀而合——憂郁、沈思和凝視。
書後面附的兩個文藝理論,多是為了把書加厚到中國讀者習慣的厚度,以此來定壹個能賺錢的價格。但讀完全書,妳會發現《教皇的面紗》這篇文章確實與文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甚至可以說,只有讀完《教皇的面紗》,妳才能更好地理解《鏡中的憂郁》。前者是斯塔羅賓斯基批判思想的綱領性文本,無疑寫得更好。在這篇文章中,斯塔羅賓斯基著名的放蕩古羅馬美女蒲柏,總是蒙著面紗作為隱喻,討論了隱藏和缺席之間醞釀的奇怪力量,並詳細呈現了批評家的批評活動。
矛盾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斯塔羅賓斯基最終把自己的批評上升到了詩歌的高度。至少我們可以發現,批評的敏感和詩歌其實是壹回事。在教皇的面紗下,精彩的論述層出不窮。相比之下,《鏡中的憂郁》就遜色多了,雖然後者是前者的壹個例子。原因可能是波德萊爾強有力的詩歌最終掩蓋了斯塔羅賓斯基令人費解的猜測。波德萊爾詩歌自由而直接的魅力讓斯塔羅賓斯基的苦苦思索變得索然無味,偶爾的閃光在夜色的映襯下漸漸沈寂。
如果對比斯塔羅賓斯基在《蒲柏的面紗》中充滿自信和精神的表述,我們不禁要哭了:“壹個完整的批評,可能不是那種以整體趣味為目標的批評(例如,俯視凝視),也不是那種以內在性為目標的批評(例如,認同的直覺),而是壹種有時需要俯視,有時需要內視的凝視。這種凝視預先知道真理既不在前壹種嘗試中,也不在後壹種嘗試中。毫無疑問,這甚至是很有見地的,但運動中的真相真的太難掌控了。當他試圖在《鏡中人的憂郁》中追尋這種不可預知的真相時,他遇到的問題絲毫沒有減少,他也因此而表現出疲態。
《教皇的面紗》是1961出版的文學作品集《活眼》之壹,比《鏡中的憂郁》早了20多年,但兩者之間仍有明顯的傳承關系。在《蒲柏的面紗》中,斯塔羅賓斯基花了大量的篇幅描述凝視的“凝視”:“凝視有壹種熱切的力量,它不滿足於被賦予的東西,它等待著運動的形體的靜止,奔向靜止的面孔的最輕微的顫動,它要求接近面具後面的面孔。”雖然斯塔羅賓斯基承認“註視是壹種危險的行為”,但他也意識到“凝視確保了我們的意識在身體占據的地方之外有出路”。從凝視的深入思考中衍生出了許多有趣的想法,批評活動顯然也包括在內,甚至在很多地方以“凝視”的名義進行了梳理,以求還原批評最本質的面貌。20年後,斯塔羅濱斯基依然在“凝視”,只是在自己的視線前加了壹面鏡子,而所有的思考都因為這面鏡子的存在而更加復雜,因為鏡子的倒影本身充滿了自省,激情在這個過程中被壓抑,變成了反諷,甚至復雜到斯塔羅濱斯基不得不用波德萊爾的詩作為中介來澄清。
似乎沒有比波德萊爾的詩更合適的批評中介了。波德萊爾的詩充滿了情感和復雜,這恰好對應了斯塔羅賓斯基在思想漩渦中的掙紮,如果不是沈淪的話。他所選擇的波德萊爾詩歌並非巧合地包含了“鏡子”的意象。比如,在壹首獻給聖博夫的詩中,有這樣壹句詩:“在這面鏡子面前,我完善了新生的魔鬼所傳授的殘酷藝術。”在《噴泉》這首詩裏,是:“妳的憂郁多麽純潔,/它是我愛情的鏡子。”《自我懲罰》中:“我是壹面鏡子,陰森可怖,/悍婦在裏面看到自己。”《無望》中:“在陰郁而真誠的觀察中,/心成了自己的鏡子!”《得罪月神》中:“沒落世紀之子,我看見妳的母親,/對著鏡子俯下多年,/藝術地拂去妳的乳房!”在《情人之死》中:“他微微打開門,走了進來,擦拭著暗淡的鏡子,點燃了即將熄滅的火。”鏡子的確是波德萊爾詩歌中的重要意象之壹,這並非偶然,因為鏡子意象隱含著波德萊爾詩歌中隱藏的多重悖論和顛倒,這既是波德萊爾詩歌的復雜性,也是其魅力之源。斯塔羅賓斯基清楚地意識到這壹點也不是偶然的,因為早在《蒲柏的面紗》中,他就說過“註視是壹種危險的行為”,而鏡中的凝視自然是壹種凝視,而這種凝視是針對自己的,因此具有感傷和諷刺的意味:“壹連串的倒影投下陰影,天使般的人的命運在泥水深處終結。”
應該說,斯塔羅賓斯基是從壹面鏡子的形象進入波德萊爾的詩歌的,這抓住了他的致命弱點,找到了他壹貫的對批評的深刻思考的缺口。別忘了,日內瓦學派的批評者都有壹種與他們的批評者競爭的潛在欲望,所以把摔跤的戰場移到他們熟悉的領域自然是聰明的。然而,也許斯塔羅賓斯基並沒有那麽復雜。也許他會聳聳肩,不以為然地問:“所有的評論家不都是在說自己嗎?”但這壹次,在將波德萊爾的詩歌轉化為自己的批判聲音的過程中,斯塔羅賓斯基遇到了麻煩。雖然他在批判性思維上盡了最大努力,將自己思想的復雜性詮釋到了無界的程度,但他引用的波德萊爾的詩,總是以壹種清晰而直接的力量將自己的分析逼到墻角,展現出他粗糙而黏人的壹面——當然,其中不乏精彩的片段。波德萊爾的詩清晰、深刻、復雜,可能會把旁觀者的立場轉移到詩人的陣營。看來,日內瓦學派的領袖們要想與傑出的詩人壹較高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另壹方面,在《教皇的面紗》中,斯塔羅賓斯基其實對批評家的不利地位早有遠見。矛盾的是,正是這些觀點反過來說明斯塔羅賓斯基是壹個優秀的批評家,並最終為自己贏得了與詩人對話的資格。這段話很精彩:“追求是最遠的,卻又引向最近的,也就是第壹眼看到的明顯的事物、形式、節奏。乍壹看,這些東西似乎只承諾壹個秘密信息。繞了壹大圈,我們又回到了文字本身,那裏住著意義,閃耀著神秘的寶藏,人們認為我們應該在‘深處’尋找這個寶藏。”我們也可以很容易地用這段話來理解波德萊爾的詩和斯塔羅賓斯基的分析的不同之處,或者來競爭。波德萊爾以詩人的極度敏感,在他充滿激情的詩歌中完成了表象與本質的往返。他用金語魔法把去和回等同起來,但斯塔羅賓斯基的努力畢竟是單向的(雖然他意識到了抽身和復習的重要性)。當他苦苦挖掘其中的深意時,反而與“神秘寶藏”漸行漸遠。
波德萊爾對鏡像的癡迷最終以肅穆的目光改變了他的憂郁,反諷逐漸浮出水面,成為詩人在展示人的痛苦中隱藏自身恥辱的絕佳掩飾。反諷在現代性的光照下幾乎所向披靡,因其瘋狂咬人的臉而有了壹張動物的臉。作為批評家,斯塔羅賓斯基對鏡子的關註與詩人略有不同。他早就用目光中包含的多重含義闡述了批評的特點。此外,他當然覺得對於批評家來說,被評價的對象(詩人和小說家)也是壹面反映批評家形象的鏡子,而且由於被評價作品的色彩和氣息,這種黑暗的反射光變得特別朦朧,就像教皇的面紗溫柔而邪惡地披在脆弱的人身上。鏡子的效果是任意的和虛無的。它接受並查詢,並毫不猶豫地將所有問題拋回給我們。最終,作品會擺脫糾纏在自身中的凝視之網,展現出自己的熱情,批評家會主動收回自己拋出的誘餌,批評家會贏得自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斯塔羅賓斯基的名言將再次得到印證:“守望,為了妳被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