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清有多少大師說過,童年的經歷和記憶影響壹個人的成敗和命運。我印象深刻。仔細想來,人生不過是童年積累的回收和在童年積累基礎上的再投資再分配。換句話說,人生就是不斷消耗童年積累的過程。
在我寶貴而充滿活力的童年裏,我收獲了什麽?
饑餓和屈辱是我的第壹次收獲,或者說是刻在我童心上的第壹個符號。
從記事起,饑餓就壹直是我揮之不去的噩夢。吃壹頓不拌紅薯、蘿蔔、野菜的飽飯,是我和兄弟姐妹、老鄉們最大的享受。在我們家,大概是每年春節和端午節(端午節只有壹頓飯)吃幾頓白米飯。在我的記憶裏,那時候的白米飯真的很好吃,滑滑的,又香又甜,不放菜也能吃三碗。大多數日子,我都是餓著,半餓著,尤其是半夜,經常被饑餓折磨。為了吃飽,我和媽媽或奶奶經常在有月亮的清晨來到收割後的稻田裏撿拾留守的稻谷。因為我們不是唯壹撿米的人,我們必須趕在別人前面。另壹個重要原因是生產隊不允許在收割的田地裏撿稻子。幹部們說,他們寧願讓水稻爛在地裏當肥料,也不願助長自私自利的不良作風。那時候白天要在生產隊幹活,甚至晚上八九點才收工。我很累很困,但是只要我去撿米,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跟著去。有時候,我們會偷偷拿幾把割完了還沒收回來的大米,但這樣的機會並不多。生產隊為了防止別人偷吃,會想盡辦法把割下的米收回來。
當時大隊和生產隊經常組織大搜查。記得我上三年級的那個夏夜,大隊突然組織機械民兵到我們生產隊進行大搜查,我們家撿的壹筐筐大米大部分都被找了出來。於是我父親被帶走了,他和另外四五個連夜從家裏找來大米的人,在全大隊九個生產隊裏,挑沒被打倒的大米或米捆,開了壹個審問會。我記得父親回家的時候是淩晨三四點鐘。他回來就對我媽和我發脾氣,說因為我們不守規矩,他被侮辱了。的確,那種酷刑很殘忍,殘忍到人的尊嚴都沒了。然而,沒有這樣的遊鬥,我們的尊嚴何在?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家壹個月幾乎有十天沒有飯吃,所以我爸經常厚著臉皮去借小米,而我媽大多數時候都是提著籃子從壹家借鍋飯到另壹家。好幾次,我媽提著空籃子回來,然後回來就偷偷掉眼淚。有時候,我媽要早點上班,就是我在家做飯。偶爾要從鍋裏借飯吃,也有過眼睛臟的時候。那種尷尬現在很不愉快。當時特別害怕生產隊的糧食和財物被偷。這件事發生後,幹部群眾懷疑的目光會落在我們和幾個特別貧困家庭的成員身上,讓我感到窒息。因為窮,因為缺衣少食,人們總是看不起我,就連探親也會被區別對待。那幾天,我總是擡起頭,連大聲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那是怎樣的壹天?這就像生活在地獄。不知道希望在哪裏,什麽時候能擺脫這種困境。只有在饑餓中屈辱地活著。
虛假和殘酷是我童年的另壹個收獲,也是刻在我幼小心靈上的另壹個符號。
小學初中的時候,是壹個說假話很真誠,把階級鬥爭當飯吃的年紀。入校後的第壹堂課,是聽壹位貧困老農關於回憶辛酸經歷的報告。這位老貧農說,由於地主的壓迫和剝削,他經常沒有食物,只好冬天下到封凍的河裏摸魚,回來煮魚湯。老貧農淚流滿面,但在我當時的腦海裏,魚湯是壹道好喝的菜,壹聽就想流口水。但是,老師率先喊出了口號:銘記班級辛酸,不忘血淚!永遠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也舉起右手大聲喊。有壹次,回憶慘痛經歷的報告中途匆匆結束。原因是那位“五保戶”奶奶,在談到舊社會的苦日子時,突然話鋒壹轉,滿臉淚水地說:舊社會的日子還在過。最難過的壹天“大躍進”期間,很多人吃了樹皮,吃了觀音土...老師急忙把老奶奶拉下來,告訴她。
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經常做“苦飯”給我們吃。所謂的“苦飯”,就是野菜和蔬菜做成的粥,裏面加點油和鹽。在吃“苦飯”之前,要麽是老師,要麽是苦的老貧農,都會給妳上壹課,回憶舊社會的苦,講新社會的甜。他們語重心長地說,孩子,在舊社會,我們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妳現在多幸福啊,生活在蜜罐裏。妳要珍惜得不到的好日子。我不喜歡他們聊太久,因為我等不及了。特別喜歡吃“回憶苦飯”,又香又滑,比家裏煮的紅薯飯、蘿蔔飯好吃多了。我經常會在吃完壹碗後忍不住舀第二碗。其實有很多同學和我壹樣喜歡吃“憶苦思甜飯”,也許是因為喜歡吃的同學太多了。很遺憾後來學校沒有給我們做“憶苦思甜飯”。
那時候,學雷鋒是壹項政治任務。在壹周或壹個月內沒有完成幾項做好事的任務會受到批評,也會影響最終的評價。於是同學們漂洋過海去找“好事”,但隨著做“好事”的人越來越多,“好事”也難找了。學生經常做的“好事”就是挑壹擔牛糞,倒在學校的魚塘裏,這是壹件容易的事,也是壹件顯眼的事(不用找參照物)。後來因為往魚塘裏倒了太多牛糞,把魚噎死了,老師嚴禁往學校魚塘裏倒牛糞。牛糞被排除在“好事”之外後,學生做“好事”就更難了。不能總去那些五保戶,去了壹次就掃人家床上爐子上的灰塵。人們不僅累,而且害怕。我也經常為不做“好事”而苦惱。現在的成功人士常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當時我很幸運地抓住了壹個機會。那天,放學回來的路上,我去供銷社買鹽。我看見壹個六十多歲的小腳老奶奶扛著壹擔柴火走在路上,就跑過去幫忙。壹開始老婆婆不讓我選,可能是我太執著或者她真的累了,就把擔子給了我。等我幫老婆婆挑完柴火回家的時候,我已經汗流浹背了。我擦了擦汗,擔心:誰來給我證明?沒有人會證明我白做了這件“好事”嗎?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看到三個不同年級的學生在看著我。我大聲和他們打招呼,但是沒有人註意我。我想我是嫉妒了。反正這個“好事”是真的,我就得意洋洋地回家了。第二天早上,我早早來到學校,正要向老師報告好消息,老師來教室找我。老師嚴肅地問我:昨天放學後妳做什麽了?我驕傲地向老師報告了我的“善行”,老師拍了拍桌子:妳知道那個老女人是誰嗎?!我壹臉懵懂的看著老師。老師生氣地說,她是地主,地主!妳不知道她是地主嗎?我好尷尬,感覺天要塌下來了。老師問我,比如樓主用什麽手段說了什麽腐蝕性的話?並讓我把事情經過寫出來,說交給大隊黨支部研究,看怎麽處理我。大概有壹個月的時間,我壹直處於恐慌狀態。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的厄運。我甚至想過會不會被拖上臺開鬥爭會。這件事雖然不了了之,但卻給我留下了多年的恐慌,讓我對做“好事”產生了本能的厭惡。
我們從三年級開始寫作。我記得我幾乎所有的作文都很優秀,但沒有壹篇說的是實話。它們都是關於什麽的?壹個幹部被洪水淹沒時,背毛主席語錄,跳入洪水中搶救即將被洪水沖走的大米。聽了舊社會壹個老貧農的經歷,我在新社會感到幸福;我需要學習更多的技能,長大後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處於水深火熱中的階級兄弟...我知道我寫的都不是人,但是老師喜歡,經常當範文讀(我的語文老師後來當了大學校長,無疑是個很有才華的老師,然而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只能告訴我們寫這樣的作文),我也習慣了這樣寫。話說回來,不寫怎麽寫?當寫謊言成為壹種習慣,我想寫照片的時候就不習慣了,甚至懷疑這叫寫作嗎?心裏矛盾了很久。
我第壹次參加面對面的鬥地主是在小學二年級上學期。地主站在我們面前,脖子上掛著惡霸地主的牌子,旁邊坐著壹個揭露地主罪惡的老貧農。老貧農被揭穿後很激動,經常罵他。最後他忍不住了,給了樓主幾個耳光。在老貧農的帶頭作用下,師生們壹擁而上,打罵地主。壹個高年級同學把樓主踢倒在地,用麻繩捆住。地主被革命青年打得鼻青臉腫。革命少年不時爆發出幸福的笑聲。那場鬥爭會包括所有後續的鬥爭,我沒有上前罵壹句,動壹根指頭。不是不想上進,而是真的做不到。我認為他們對我沒有什麽不滿。我為什麽要打罵他們?況且他們也可憐。只要領導有興趣,沒事就拉起來打,只要把地主富農拉上臺,總有很多人自願拳打腳踢。我記得有個壞分子被處分了,因為他看到天上飛了好多飛機,說:妳打電話了嗎?他侄子聽到了,馬上向大隊黨支部匯報。黨支部立即召開了鬥爭會。第壹個上臺的是他侄子,壹起搓腳把壞人打死,暈倒在臺上。我侄子不松手,把他拉起來打了幾巴掌。還有壹次,因為我們生產隊懷疑壹個地主的兒子從山上偷了壹棵樹,我們就把他從附近的生產隊抓了過來,吊在屋頂梁上幾個小時。暈倒的時候用冷水把他弄醒,然後再吊起來。最差的戰鬥機是平時和他關系很好的夥伴。樓主兒子的父親以前是醫生,在外面有很多熟人。他的生活比其他地主富農好。他平時和搭檔打得很好,家裏有什麽好吃的也不忘請他喝壹杯。我很困惑。為什麽很多人這麽殘忍?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看了太多的殘忍,長大後害怕血腥,也就是看電影,有兇殺場景的時候總是把目光移開。記得我在政府部門工作的時候,恰逢“嚴打”。看到同事找關系壹個個開槍打人的時候,我特別不明白,開槍打人沒什麽好看的。即使被打死的人死有余辜,那也是壹個生命的消失,對他的家人來說是壹件悲傷的事情,沒有理由去感激。
無知和荒謬是我壹生的痛苦,是刻在我童年心靈上的又壹個符號。
在我們的童年,我們吃不飽,沒有書讀,沒有玩具和娛樂設施。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才知道,除了課本,還有漫畫書,毛主席語錄,毛澤東文選等課外書。但當時沒錢買,就刨蜈蚣,打松果,挖草藥換點錢,甚至去奶奶家偷點雞蛋賣,然後買漫畫書。當時老師、課本、漫畫書告訴我,1949之前的社會是黑暗社會,美帝國主義殺人不眨眼,國民黨反動派和日本侵略者是壹夥的。我記得當我在初中時,我研究了毛澤東在抗日戰爭勝利後寫的壹篇文章。有壹句話我還記得:抗戰勝利後,躲在峨眉山上的蔣介石準備摘桃子。老師告訴我們,國民黨蔣介石是躲在後方假抗戰,真抗日,相互勾結,企圖把中國變成殖民地。只有中國的* * *生產黨在和日本鬼子浴血奮戰。抗戰勝利後不久,國民黨反動派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下,用武裝到牙齒的800萬軍隊打擊* * *產黨。我覺得蔣介石這家夥特別不地道。桃樹是* * *制作方種的。妳不好意思來摘桃子嗎?腦海裏甚至不止壹次地浮現出舊社會的場景:陰風蕭瑟,雨露刺骨,無路可走,日本兵走投無路,國民黨極端反動,美國人別有用心,毛主席在扶貧。還有,美國人民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人民,和我們舊社會壹樣,都在生死線上掙紮。雖然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壹點也不好,但當我想到我們的不好的生活只是暫時的(教育告訴我們,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過上樓上樓下有燈有電話的生產性生活,我滿懷希望地期待著那壹天),當我想到舊社會的生活更糟糕時,我甚至有了參軍去美國打仗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誌。只是到了大壹點的時候,接觸了壹些有限的內部書籍進行批判,聽了封面下的VOA,我才開始重新認識,渴望。人到中年,我常常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們不上學,不學習,可能會更好。
那時,我們大多數人都把美帝國主義視為殺父仇人。領導和老師告訴我們,美帝國主義不死,壹直在盯上我們。有壹年聽說美帝國主義的原子彈要來中國了,於是家家不種地,不挖防空洞。每個人都在挨餓,但壹想到美帝國主義試圖顛覆我們,讓我們回到像西方資本主義那樣的人民壓迫他人的社會,就讓我們發力去挖掘完美的防空洞。記得爺爺挖的防空洞又深又寬,層次分明,吸引了很多人來參觀。我們壹直期待著美帝原子彈來的那壹天。我們認為,有了我爺爺那樣的防空洞,美帝再來多幾顆原子彈也是浪費時間。可惜美帝的原子彈沒打過來,不知道他們知道我們有防空洞後還敢不敢打。後來,那些防空洞成了老鼠和蛇的舒適巢穴。我不想責怪我的祖父和我的父母。他們只是這種全民荒唐行為的參與者,也是身不由己的參與其中。但是他們在挖防空洞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沒有懷疑過?這是做人的悲哀,也是我童心上留下的殘酷印記。
那是壹個荒謬的時代,荒謬的程度,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沒有不可能,只有想不到。最讓我驚訝的是每家每戶設立的尋寶臺和對毛主席老人家的早指示晚匯報。所謂寶桌,就是用磚做的桌子。書桌呈寶塔形,頂部是毛澤東的石膏像,底部是他的“四卷藏寶書”。每天早晨出門前,要向毛主席請示。請示時,雙手合十,微微閉眼,嘴裏說壹句話,比如毛主席,我今天要上班了,希望您老人家保佑,我壹定爭取私修,晚上回來再詳細向您老人家匯報。每天晚上回來後,他雙手合十,微微閉眼,把壹天的主要事情都告訴毛主席。我發現父母在毛主席面前很虔誠。比如,有時候我聽到母親向毛主席匯報,說她今天偷了壹些玉米和壹些大豆,父親也告訴毛主席,他在生產隊的山上砍倒了壹棵松樹。我不明白。很明顯石膏是沒有生命的。妳為什麽這麽認真地告訴他?明明有些話是不能說的,為什麽要告訴“毛主席”呢?明明是不可能“改正”的,為什麽對著“毛主席”發誓壹定要洗心革面?那時候的人很變態,讓我們變態,比如做了壞事被家長同學質疑,想抵賴就把毛主席搬出去:我答應毛主席!向毛主席保證後,其他人無話可說。唉,毛主席當時還是幫了我們大忙的。
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為什麽我們家鄉的很多人都是那樣想那樣做的。他們餓著肚子喊著鼓舞人心的口號,家人感到無比幸福。難道他們沒有基本的判斷能力和幸福的標準嗎?我記得毛澤東去世時,我們許多農民和教師哭著捶胸說,毛主席,妳為什麽不管我們?我們將來要做什麽?每天早上下午上課前,我們哭五分鐘。有壹次毛主席同學蹲在桌子上偷偷看漫畫書。可能是裏面的情節太搞笑了,那個同學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這時候笑就好了嗎?老師立刻義憤填膺,跑過去像抱小雞壹樣把這位同學抱到講臺上。“叭”的壹聲就是壹記耳光,那個同學倒在了地上。估計是同學受傷了,哭著喊“毛主席!毛主席!”我不知道老師是不是受了啟發,也大聲叫道:“毛主席!毛主席!”學生們看到老師哭都不甘落後,壹個個大聲嚎叫:“毛主席!毛主席!”那種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悲慘,也應該算是千古奇景吧。
我的童年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但留在我童心中的符號卻是如此清晰。噩夢般的童年和扭曲的人性並沒有毀了我,但我能夠對社會和歷史有新的認識,我勤勤懇懇地尋求真理,不是因為我比同齡人聰明,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麽遠大的誌向,而是因為我愛讀書愛思考,我有壹個求源的愛好。用某些人的話說,我吃完了就沒事幹了。雖然自私,庸俗,虛偽,膽小,但至少我還有點良心,堅守壹條底線。我不會做坑人害人的事,在重大問題上從來不會說違心的話,也不會做違心的事,更不會無緣無故的恨。我會壹直堅持我認為必須堅持的東西——也許這種堅持在別人看來是很迂腐的。刻在孩子心裏的每壹個符號,都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什麽是假,什麽是醜,什麽是惡。我想這可能是因為我遇到了太多的醜陋和殘忍,也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是那麽的本性邪惡。而我的大部分同齡人,他們可能沒有我的愛好,只能靠小時候的教育和經歷,渾渾噩噩地結束壹生。想到這裏就覺得難過。(2065438+2003年6月)
(楚夢,本名倪。作家兼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