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1999第8期有壹篇顧先生的文章《外國術語的翻譯與中國的學術問題》,講的是“異化”。作者認為,這壹翻譯“並非錯誤,但由於其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在翻譯中應特別註意”。“上世紀80年代,理論界有壹場關於‘異化’的大辯論。‘異化’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別扭,給人的感覺無非就是改變。然而,這個詞當然不是那麽簡單的。”
在描述了這個外來詞的詞源和語義發展之後,作者說:“顯然,所謂‘異化’的觀點是壹種認為主體和客體以某種方式發生了換位或轉化的觀點。根據這些考察,雖然我們在某些場合仍然可以使用‘異化’壹詞,但我們不妨在更多的場合將英語中的‘異化’壹詞翻譯成‘主客易位現象’或‘反對象化現象’等術語。”在他看來,這兩個譯名在意義上“壹目了然”,同時也更通俗,不至於給讀者壹種“別扭、神秘、深不可測的印象”。
我原則上同意顧先生的觀點,譯名要通俗易懂。我不喜歡某些文章炫耀新名詞來故作高深的傾向。但我贊成“異化”這個譯法。在我看來,說“異化”是“主客體易位(或倒置)”不會錯,但也漏掉了兩個重要的含義:第壹,這個客體不是主體偶然遇到的外圍物的客體,而是主體原本所擁有的,甚至是從主體的活動中產生或分化出來的。第二,這個客體不是壹般的反客體,而是束縛、反對、支配原主體,使其陷入不自由的境地。僅僅說“主賓易位”或者“主賓倒置”是不能表達這兩個意思的。
比如兩軍交戰,甲方攻擊乙方,乙方處於防禦地位。這個時候,甲方是主體,乙方是客體。壹番較量後,乙方發起反擊,甲方退卻,乙方重新成為主體,甲方成為客體。這種主客體的換位不能說是異化。再比如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和別人爭論的時候,他總是先承認自己的無知,他也願意向對方求教,聽取對方的意見。這是把自己放在對象的位置上。對方經常冒充主體,給他各種教導。於是蘇格拉底接二連三地提問,暴露了對方的自我矛盾,最後讓對方精疲力竭,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知,但蘇格拉底是對的。當然這也是反客為主,但不能說是異化。
溫孤說,“異化壹詞的德語原文是Entfremdung,是從英語異化翻譯過來的”。恐怕他說反了。應該把它從英語翻譯成德語。正如顧先生所說,是黑格爾讓“異化”這個概念成為壹個核心概念。我們現在使用的“異化”概念源於黑格爾,繼承於費爾巴哈,由馬克思完成。當然,我們也可以從黑格爾的異化概念中找到費希特和席勒的影響,但他們都是德國人;即使追溯到盧梭,他仍然不是英國人,而是法國人。所以,英語異化作為壹個哲學概念,是從德語Entfremdung翻譯過來的。理解這壹點非常重要,這樣我們在考慮人名翻譯的時候就可以從德國哲學中這個概念的含義出發。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出了壹個著名的論點:“所有問題的關鍵在於不僅作為實體,而且作為主體來理解和表達真實的事物或真理。”黑格爾的意思是這個實體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它可以建立自己的對象或客體。這就是“壹分為二”,或者,用黑格爾的原話來說,“是壹個把單壹事物壹分為二的過程,或者說是壹個建立對立面的雙重過程”。但由於主體的能動性,這種對立又會被揚棄,重新統壹(這可以說是“合二為壹”)。如果停留在原初的統壹性,沒有內在的否定,沒有“認真對待他者和異化,以及克服這種異化的問題”,就不是真正的主體。
黑格爾的體系就是這樣壹個三段式:理念——自然——精神。理念是壹個純粹的邏輯範疇,它外化或異化為自然,即理念從“自由”變為“他者”。本來幹凈開放、不受現實汙染的觀念,在這裏采取了外在的、物質的形式,被束縛,陷入了不自由的狀態,只能躲在自然的背後,秘密地進行活動。在人身上,觀念終於掙脫了自然的束縛,拋棄了異化,回歸了自身,作為壹種自我意識(自覺)的觀念出現了。這就是精神。
這是費爾巴哈。流行的觀點是費爾巴哈拋棄了黑格爾的辯證法,這有點不公平。費爾巴哈認為上帝是人性的異化,人創造了上帝而不是上帝創造了人。這是黑格爾辯證唯物主義的應用。當然這也是主客倒置,但費爾巴哈的意思不僅僅是人從主體變成了客體,還意味著這是人性的喪失,因為人把人性中最好的東西獻給了上帝。神性是人性,是人性的理想化。神越偉大,人越卑微;上帝越全能,人越無能;越是全知的上帝,越是無知的人。簡而言之,“為了讓上帝成為壹切,人變成了壹無所有。”批判宗教就是要從上帝那裏拿回屬於人的東西,還給人,恢復人豐富的人性。
真正普及異化概念的人是馬克思。雖然異化概念在黑格爾哲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但研究黑格爾的學者並沒有給予重視,甚至連異化這個術語也很少使用。馬克思首先看到了這壹概念的批判性和革命性意義。在1843《〈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他從費爾巴哈停下來的地方繼續前進,指出宗教是顛倒的世界觀,這個社會產生宗教是因為它是顛倒的世界。馬克思不僅意味著人從主體變成了客體,還意味著人被社會關系扭曲從而失去了自己的本質(馬克思說專制制度使人無法做人);馬克思認為,這種社會關系最初是人們在實現自身本質的過程中創造和產生的。宗教批判的結論是“人是人的最高本質”。在這種情況下,“壹切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拋棄和被鄙視的關系都必須被推翻”。這樣,馬克思把費爾巴哈對宗教異化的批判發展為對現實社會異化的批判。
在1844的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進壹步批判了資本主義的勞動異化,這成為這部手稿的中心部分。勞動異化包括勞動產品的異化:工人生產的商品越有價值,他就變得越廉價;壹個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就變得越貧窮;勞動創造了宮殿,卻給勞動者制造了貧民窟;勞動創造了美,卻使勞動者畸形;勞動產生智慧,卻為勞動者產生愚昧。“工人在他的產品中的外化,不僅意味著他的勞動成為壹種對象和壹種外在的存在,而且意味著他的勞動作為壹種與他不同的東西,不依賴於他而存在於他之外,成為壹種與他對立的獨立的力量;意味著他賦予對象的生命作為敵對的、不同的東西與他對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1-92頁)
在這裏,馬克思用了“Entaeusserung”壹詞,而不是“異化”,但這兩個詞在這裏有相同的含義。在另壹個地方,馬克思把這種現象稱為“對象化中工人產品的異化和喪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註釋第41條說,馬克思在手稿中經常並排使用這兩個德語術語來表述異化概念。”但他有時用Entaeusserung壹詞來表示另壹種意思,例如表示從壹種狀態到另壹種狀態的交換活動、轉化和獲得,即表示不表示敵對和異己關系的經濟和社會現象。這意味著“疏遠”意味著敵意和異議。
黑格爾的異化概念類似於“對象化”,客體反過來支配主體的含義不是很明顯,只是被馬克思強化了。馬克思區分了異化和對象化。他說:“勞動的產品是固定在壹個對象中並物化為壹個對象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只有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工人不僅能占有這個對象,而且能被這個對象(客體)所奴役,這種對象化就變成了異化(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91頁)。可見,把異化的譯名改成“主客易位”是不符合馬克思本意的。
《哲學手稿》不是馬克思生前出版的,此後馬克思也很少使用這個術語(1857-1858的經濟學手稿除外)。1872年《資本論》第壹卷法文版出版時,馬克思改了四個“異化”術語中的三個。胡喬木曾經用這個事件來說明馬克思拋棄了異化這個概念。事實上,我認為馬克思只是擔心法國讀者會對德國哲學的這個概念感到有創造性。他在給法國出版商莫裏斯·拉·沙特爾(Maurice La chartres)的信中表達了這樣的擔憂,即渴望追求結論的法國讀者會因他使用黑格爾的方法而無法開始研究而氣餒。根據薩特在《辯證理性批判》中的自述,1925年他二十歲的時候,法國大學的講臺上不僅沒有講馬克思,甚至還懼怕辯證法,所以連黑格爾都不知道。這樣,馬克思擔心也就不足為奇了。
1932年《哲學手稿》的發表,立刻引起了研究者的興趣,但圍繞異化的討論真正熱鬧起來是在二戰結束之後。這主要是在德國和法國。那麽英文版的手稿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壹般來說是莫斯科外文出版社1959出版的英文版,譯者是馬丁·米利根。當時流行用異化來翻譯Entfremdung,但米利根采用了異化這個譯名,用異化來翻譯Entaeusserung。米利根的理由是,英語的異化包含法律和商業含義(如財產的轉移),這是黑格爾用Entaeusserung表達的,而德語的Entfremdung沒有。米利根對異化的英譯可以為我們選擇中文譯本提供參考。
哲學手稿的第壹個中譯本出現在1956,譯者是何思靜。因為原文難懂,翻譯生硬,當時好像沒什麽大影響。
1963我第壹次遇到異化概念的界定問題。當時周揚正在哲學社會科學系準備壹個報告,裏面講了異化。這篇演講稿被送到當時在南方的毛澤東那裏審閱。毛非常重視,指示他幫助修改這篇文章。修改過程中遇到的壹個問題就是如何用幾句話解釋“異化”這個詞。康生來了,陳伯達也來了,但我查了當時所有能查到的參考資料,也找不到現成的定義。康生查了舊版《辭海》,有這個字,但解釋說是生理名詞,與“同化”的意思相悖。康生說,沒用的。我沒有參加這個報告的起草,但是在我研究異化問題的時候,我奉命起草壹個解釋。我的解釋被采納了。後來我在自己寫的《論異化概念》壹文中也用到了,是這樣的:“主體由於自身矛盾的發展,產生了自己的對立面和客體,而這個客體作為壹種外在的、異己的力量,淩駕於主體之上,轉而束縛和壓制主體,這就是異化”。(哲學戰線上,471頁)。
我的定義概括了黑格爾、費爾巴哈、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但重點是馬克思。這裏所說的“主體”,是黑格爾看來的“絕對精神”,費爾巴哈看來的抽象的“人”,馬克思看來的實踐的人。
上世紀80年代初,我有機會看到壹些英文百科全書和哲學詞典對“異化”的解釋。讓我感到安慰的是,經過對比,我在60年代的定義大體上是站得住腳的。
如果上面對異化這個詞的含義和語境的解釋是正確的,那麽選擇什麽翻譯的問題就容易了。在我看來,“異化”的翻譯比其他翻譯更好。簡單來說,“異化”就是“異化”。在漢語中,“異己”不僅表示“與自己不同”或“與自己分離”,還表示“反對”,甚至“敵視”。所以這個翻譯很貼切。另外,既然《異形》中的“自我”是人,那麽“異形”也是“非人化”。
1980第壹次面對壹些研究生提出的“什麽是異化”的問題時,我也很擔心:他們會不會覺得這是壹個陌生的名詞?他們能接受這個概念嗎?但我發現這種擔心是多余的,他們饒有興趣地聽著。用不了多久,異化這個概念就會和人道主義壹起成為熱門話題。就在這個討論方興未艾的時候,被打斷了,現在人們對異化這個詞有壹種“尷尬、神秘、深不可測”的感覺,令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