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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我和魯迅》壹文

真正的魯迅是沈默的魯迅。

我們和魯迅的接觸其實很有限。

“老錢已經在北大舉辦過不止壹次周兄弟的特別班了。在北大,中國老師講課風格不壹,但很少有像他這樣投入感情的。我激動得壹會兒摘下眼鏡,壹會兒戴上,壹會兒在手中揮舞,壹副眼鏡不經意間就成了他的道具。他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粉筆似乎趕不上他的思路,在黑板上磕磕絆絆,難免會壹根壹根的斷;他擦黑板的時候,好像不想耽誤太多時間。黑板擦和衣服壹起用。說到興奮,他額頭上的汗水閃閃發光,就像他在匆忙趕路或吃辣椒後出汗壹樣。他沒時間找手帕,就用手擦了擦,白色的粉筆筆染了臉,變成了畫的臉。即使是冬天,他也能說很多話,脫了外套熱熱,然後脫了毛衣。下課後,我壹邊和還意猶未盡的同學聊天,壹邊壹件壹件的穿上毛衣和外套。尤其是關於他所愛的魯迅,有時妳可以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光。此刻,幾百人的教室裏,除了老錢的講課聲,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被學生戲稱為“老錢”的是錢理群。

“我像不像這個彌勒佛?”禿頂如鶴的錢理群面帶微笑,小心翼翼地舉起家人供奉的“四神”姿勢,對著鏡頭擺好姿勢。

然後像個老頑童壹樣,讓攝影記者給他和其他三位神合個影。“嗯,左邊墻上是鐘馗,還有,還有,關老爺掛在旁邊的那個大衣櫃,然後——”

然後——他的目光定格在書店的主墻上,那是壹幅魯迅的畫像。“這是我家的寶貝神。”

“上帝”凝視遠方,任重道遠;錢理群盯著近在咫尺的“上帝”。

就在這時,他也在電話裏表態:“對不起,我個人不接受采訪,對魯迅沒什麽好說的……”他嗓子沙啞,聲音低沈,聽不出壹點浙江口音。

良久,他喃喃道:“我現在每天都好飽...我真的抽不出時間。”

“可是,魯迅先生不是說過,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總有擠壓的時候嗎?”記者緊隨其後。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壹陣爽朗的笑聲,爆笑過後,他給出了答案。

在魯迅逝世70周年之際,各種媒體都在試圖重新評價魯迅。對於曾經在17北大報告廳講過魯迅,而且“無論講了多少次,每次都覺得新鮮,每次都沖動地期望見到魯迅”的錢理群,他怎麽會無話可說呢?

也許是因為不堪重負的文字負荷,他在楓丹白露的家中向記者敞開了心扉,他的心靈被打開了,所以他說話就不那麽“自由”了。

呵呵,以前每次紀念魯迅去世,我都好像在搞政治活動。我想,今年是魯迅逝世70周年,又會有壹場“熱鬧”,我就不想湊熱鬧了。沒想到這個紀念活動不是政府主導,民間自發,媒體還很熱鬧,讓我很感興趣。

我曾經說過,當壹個人充滿驕傲和野心的時候,他就和魯迅脫節了。當壹個人對生活充滿迷茫時,他在苦苦尋找...壹種生活上的精神支撐,這是他閱讀魯迅,與魯迅進行精神碰撞的最好時刻。這是壹種意識流,也是他與魯迅的親和力。我把這種緣分,這種流動,形容為“相遇”。

我和魯迅的第壹次相遇是從他的散文《臘葉》開始的。

那時候我小學五年級。有壹次,我偶然在哥哥的抽屜裏發現了壹本選集,封面上赫然印著:魯迅。

魯迅是誰?我很無知。我翻開書,讀到《臘葉》中的壹段話,“他不全是紅色的,大部分是淡絳紅色,也有壹部分在絳紅色的地面上,有幾片濃濃的綠色。壹塊塊獨特的蟲蛀孔,鑲嵌著黑色的蕾絲,在斑駁的紅黃綠中像明亮的眼睛壹樣凝視著人們。”

哦,我的心突然壹緊,心裏還暗暗有點害怕。我感覺我的眼睛在盯著我,但我感覺到壹種我無法解釋的奇怪的美。就是這壹刻的感覺,幾乎觸動了我的心,以後也會成為我記憶的壹部分。甚至直到1985,我已經在北大開了獨立課給學生講魯迅的作品,很少講臘葉。

我是壹個成長於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在我的記憶中,那個時代充滿了民族、國家、家庭和個人的苦難。正是這種“苦難經歷和記憶”成為我觀察和理解20世紀中國歷史和文學乃至中國現實和未來的基礎。而在我的苦難記憶中,最不堪的幾頁,全是內心的動搖、屈服與背叛,在外界壓力下人性的扭曲、醜陋與變態的恐怖記錄。我無法抹去這壹切。它像噩夢壹樣壓在我的心上,像壹座“墳墓”。“後悔”這條蛇無時無刻不在咬著我的靈魂,直到我把它傾訴到我的筆端的那壹刻,它才稍稍松了壹口氣。

所以我和魯迅的相遇,我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也包括了我的夢想,我的還債,壹個精神救贖的過程。

夢想是什麽?雖然我出生在戰火紛飛的1939年,但我很幸運有壹個金色的童年,有壹個自由做夢的年齡,帶著對未知世界的期待和不斷發現新大陸夢想的好奇心。

我想成為壹名教師。喜歡戲劇,喜歡詩歌,以後都要實現:在北大教書,除了研究周氏兄弟的文章,還研究艾青,曹禺。我年輕的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回到北大,和年輕人談談我對魯迅的看法。

在北大,我最得意的事是17講了魯迅,我成了魯迅和青年之間的橋梁。

說到“還債”。我得說說我至今後悔的兩件事:第壹件是我燒了父親文革時留給我的唯壹紀念物:他的照片;第二件事是,我被打上“反動學術權威”的烙印後,經受不住壹次次批判的沖擊,違心地撒了壹個謊,讓我的朋友受到了牽連和傷害。最讓我痛心的是,“文革”初期,我的壹個學生為了替我辯護,替我說了幾句話,被打成了反動分子,失去了年輕的生命。

40多年來,往事像壹塊石頭,沈重地壓在我心頭,有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什麽。這是我應該背負的紅字。

魯迅先生說:“我們應該用現代的方法說我們自己的話;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直接說出妳的想法和感受。.....發表妳的真言。"

但他知道說真話有多難,所以他提倡“說真話”。但更真實的是什麽呢?我確立了我的三個原則:第壹,我必須認識到說謊是錯誤的;第二,說假話,壹定是被逼的;第三,永遠不要傷害別人。

魯迅先生說,他只為三種人寫作:壹是“孤獨而馳騁的戰士”,二是“還在做夢的青年”,三是他的敵人。回頭看看,敵人,我沒有;但為年輕人寫作,死去的女孩的影子總是縈繞在我的眼前,讓我渴望親近年輕人,但同時又害怕親近年輕人。

我就讀於人民大學新聞系,我壹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讀書。因為太愛了,在學校成了典型的“白專家”。為此我的入黨申請被置之不理,日後被控“企圖入黨,被我黨警覺其險惡用心”。我申請了野心繼續讀研,但學校還是拒絕了。原因現在看來很可笑,但當年也無妨:在“越讀越笨”的聲音中,妳這個書呆子,還想繼續讀書嗎?還是趁早改造思想吧。

就這樣,我被分配到任中學,在貴州當老師。我在18,青蔥歲月裏待在那裏,過了30歲...在那裏,因為父親是國民黨高官,1949我帶著兩個兄弟去了臺灣省,被打成了有反動官僚背景的黑小子,房子被抄得亂七八糟,父親的照片也被他們抄在那裏;在那裏,我剛摘掉“走反動路線”的帽子,父親的照片就寄回來了,我卻不敢留下來。晚上,我把它燒了。在那裏,當我“表白”,違心地胡說八道的時候,我心愛的學生,我貼心的學生也疏遠了我。他們甚至還回了我在黑夜裏給他們的壹件衣服,在上面戳了幾個大洞,說:錢理群,我們會戳破妳的面具...

面膜?魯迅先生說,人在白天要戴面具,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可以摘下面具,赤裸裸地面對自己。

當時有壹次晚上和他聊天,寫了我的第壹篇文章《我和魯迅》。以後我研究魯迅的每壹篇文章後面都會有壹個長長的後記,那是我的墓誌銘。

1978我像老男孩壹樣考取了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師從堯堯先生。而“還債”遠未結束。記得“20世紀中國文學”這個概念提出後不久,堯堯先生在壹片歡呼聲中請我和他認真談了壹次話。他問我:為什麽不談20世紀殖民地的解體和第三世界的崛起?為什麽不談馬克思主義、* * *無產階級運動、俄羅斯、俄羅斯文學的影響?這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

父親去世的消息從臺灣省傳來,哥哥在美國去世,母親最後葬在南京。生不團圓,死在兩邊。壹大家子,十幾口人,居然沒有壹張全家福!

國家、民族、個人的命運百感交集。我在問,這壹切是怎麽發生的?未名湖上,我常常獨自徘徊,沈思;深夜,我坐在書桌前,壹絲不掛地向魯迅先生討教答案。

我痛苦地發現,我們這壹代人犯了那麽多錯誤,以至於我們長期放棄獨立思考,長期陷入盲目崇拜。

不斷質疑我所倡導的東西,直接影響了我以後的思維方式,必然會導致骨子裏的躁動和不那麽討人喜歡。

1999是我的本命年。那壹年,我在給北大的學生講魯迅的時候,我選的第壹課是《臘葉》,在我的記憶裏是碰不得的。

蠟葉原指生命的死亡;人生之初,遇見了臘葉,第壹次遇見了魯迅。臨近生命的盡頭,我又翻開了臘葉,又站在了魯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