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在詩集《北方》的序言中說:“我愛樸素,這種愛好使我的感情無遮蓋,我以這種無遮蓋的情感為樂。很長壹段時間,我都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寫詩。”這短短幾個字的真摯告白,對於理解這首長詩乃至艾青壹生的詩歌,都是壹個極其重要的提醒。《北》這首詩最顯著的藝術特點是樸實無華,不掩飾情感。
記得半個世紀前,我第壹次讀這首詩的時候,前四行作為小引語吸引了我,覺得很親切,很自然。它接近我未開墾的心:
“有壹天/科爾沁草原上的詩人/對我說:/‘北方悲傷’"
這四行字仿佛輕輕地打開了壹扇門,踏入了我日夜思念的無邊無際的北方廣闊天地,喚醒了我所有接近詩歌的沈睡情懷。我很快就寫出了《鄂爾多斯草原》,《北方》激起了我寫詩的熱情。我當然不知道這個“科爾沁草原上的詩人”是個好人。對他來說,北方無疑是最熟悉的,他深情的話語用血淚道出了北方的靈魂。艾青稱寫小說的端木蕻良為詩人,也很有深意。真的,在那個年代,如果妳能說“北方是悲哀的”,妳作為壹個詩人應該受到尊重。
端木和艾青說的“北悲”,是壹種深沈而真實的境界。至少在我當時的感覺裏,不僅僅是指荒涼的自然景象,還有更深層次的含義。“悲傷”和“北方”是兩個普通的詞,但這兩個詞壹旦被命運聯系在壹起,就變成了深情的呼喚,有了可感的歷史深度。這是生活的自然語言,只能這麽簡單。
壹首詩寫得如此親切自然,這在五四以來的新詩史上還是第壹次嗎?“這是詩歌的語言嗎?”這個問題是當年提出來的。
是的/北方很悲傷。
詩人用親切的口語寫下這首詩,與他不加掩飾地表達內心感受的意圖是壹致的。他只能這樣寫,即使是挑戰的態度。拒絕華麗的矯飾,摒棄空洞的說教語言,采用生動、富有彈性、行雲流水的語言語調,正是現代詩歌應該具備的藝術元素。困在這裏,對初學寫詩的年輕人來說,最有吸引力,最有啟發。它引領了壹代人寫出了這樣壹首具有散文美的自由詩。
艾青的自由詩並沒有脫離詩歌,而是更真實地體現了詩歌。當我們讀到第壹首《北》時,我們就能理解詩人為什麽要這樣分支:
“北方悲涼/萬裏黃河洶湧濁浪/向廣大北方傾瀉災難和不幸;/和時代的風霜/描繪/遼闊的北方/貧窮和饑餓。”
只能壹口氣讀下去,不能呼吸和停頓,讀者的心只能隨著詩人坦率的感情而跳動。這首詩的語調緩慢而有力。不僅不覺得像樹枝,讀著讀著還深深體會到,詩歌的這些跌宕起伏,是情感起伏的節奏。沒有腳韻,更沒有那些國外學院派的“頭韻”“腰韻”。但在讀艾青的詩(不僅僅是《北方》)時,我們還是能很自然地讀出它深沈震撼的韻律。艾青的自由詩其實是壹首控制度很高的詩。它的自由壹點也不馬虎。它必須具有真情實感、藝術個性和詩人創造的魅力,才能呈現出渾然壹體,讓讀者沈浸其中,呼吸廣闊的境界。
為什麽艾青在創作中執著地以“北方”和“喚起快感”這樣的情境寫壹首詩?壹方面說明藝術創作本身就有創作者創造奇特境界的快感,但我認為艾青還有壹種快感幾乎是當時的挑戰者,就是從當年的流行觀念中沖出來,擺脫出來,這也是壹種快感。那些年(三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初),有些詩沒有真情實感,只靠空洞的吶喊打動讀者。還有其他的詩,無病呻吟,生病時呻吟得更厲害,他們作精致的詩在孤獨中自慰。艾青所有的詩都不是壹行壹行的呻吟,雖然有那種深深的悲哀(民族的和個人的)。傷心不呻吟,壹定是性格堅強(艾青的性格也有倔強直爽的特質)。無論是空洞的吶喊還是空洞的呻吟,毫無疑問都是壹種抽象的非詩意的思想生產。健康的詩歌永遠是簡單的,它絕對不需要用莊嚴的概念和優美的文字來裝飾。所以,當年寫簡單的詩,也是美學領域非常敏感的壹場戰役。艾青在《論詩隨筆》中多次談到這壹點。
讀艾青的詩,尤其是這首《北方》和他在北方寫的那些短詩,我感覺不到詩人和他的詩與讀者之間有什麽隔閡,有什麽心理距離,形成了直接的感情交流。比如寫北方的自然景物,沒有誇張,沒有虛擬。讀者真的有壹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受,感受到了民族的深重苦難,感受到了廣袤大地帶來的喚醒靈魂的沈重感。詩人最後的幾十行詩,悲傷升華為巨大的力量,並具有深刻的哲學思考:
“我愛這片悲傷的土地,/它廣袤而貧瘠的土地/帶給我們簡單的話語/和寬廣的手勢,/我相信這些話語和手勢/堅強地活在地球上/永遠不會消亡;/我愛這個悲傷的國家,/古老的國家/-這個國家/養育了我所愛的世界上最艱難/最古老的種族。”
這幾十行沈甸甸的詩句,表達了艾青的胸懷和氣質。北方的語言和處境,以及它寬廣的姿態,是悲傷而古老的土地和種族賦予了詩人塑造這首詩的靈魂。北方能影響壹代年輕人的心,完全可以理解。這是壹首充滿愛國情懷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