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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東遨講詩詞創作

熊東遨講詩詞創作

詩者,文學之精也,難從筆上得來,應自心中流出。心中無激情,不可強做,勉強落筆,恐其畫虎不成反類犬耳,縱有千言,何足言價?

即事、詠物,宜取其壹點而深掘之,切忌貪大求全,面面俱到。求全則易失之薄,壹兩石灰,焉能白樓房壹棟?與其淡飲百杯,不若濃嘗壹盞。

詩忌四面揮拳,傷筋動骨,點到為止,最為上乘。前朝某公作詠梅詩,惟恐不能道其精髓,壹氣竟成百首之多,余嘗於燈下細檢之,出其中某首,尚稱差可,統閱全篇,則覺多轉轂語耳。梅之形象未見豐滿,倒似兵後田園,支離破碎矣。此四面揮拳、傷筋動骨之弊也,騷人不可不防。

作詩須留余地,不可過分逞才,才盡則詩盡,反覺無味。欲捉盡壹天麻雀,余恐其出力不討好也,人宜慎之。

律詩難工,開頭須叫得響,結尾宜悠得長,中間兩聯則應支梁立柱,撐起門面。開頭不響,是為悶頭;結尾不長,即謂禿尾;中兩聯不得力,則可稱家徒四壁,壹貧如洗了。

律詩最忌生硬湊對,生硬湊成之對,如朽木立柱,看似有形,實則貽誤大事,初習者不可不知。

律詩抽出中間兩聯,首尾便成絕句者,應打入冷宮;去首尾而成絕句者,宜送去勞教;中裁而成兩絕句者,則冷宮、勞教俱不能收,端的不可救藥矣!

對仗須勢均力敵,力不敵者,蹩腳聯也。'溪雲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前腳蹩也,'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後腳蹩也。久而久之,多數人便只記得壹條腿,豈不惜也乎哉!

成語入詩不妨,但須不著痕跡。'才如天馬行空慣,筆似蜻蜓點水輕',袁隨園句也,著處自然;'曉風殘月屯田墓,零露浮雲魏帝臺',沈歸愚詩也,稍嫌呆滯。余嘗作壹聯雲:'睡醒待聞雞起舞,居閑休與虎謀皮',將成語懸於句尾,前貼以'待'、'休'二字沖淡之,雖不足為法,然亦可供君子壹笑。又,成語如能化爛入詩,則更佳。余亦曾有嘗試,'切莫操琴亂對牛'是也。

壹0

應酬詩非不能作,作宜認真也。應酬不是應付,總要有些個性方好。以贈答為例,若壹首詩如通用禮品,可以贈張三,亦可以贈李四,則此種詩大可不必勞神去做。必得贈老者以杖,贈少婦以裙,贈童子以餅,方可為之。

壹壹

詩忌說霸蠻話,金剛怒目,人所不堪。同是壹人詠菊花,'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氣魄固雄,然令人望而生畏;'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壹處開',抱負亦是不凡,讀來卻感親切。其理何在?柔能克剛是也。

壹二

取前人之語入詩有五法:

壹曰原樣搬來,'天若有情天亦老'是也,人皆能為之,不足法。

二曰稍動手術,今人劉人壽有句雲:'天若有情天亦惱',僅易壹字,大勝前例。

三曰剪枝嫁接,'雄雞壹聲天下白',李長吉句也,潤翁剪作'壹唱雄雞天下白'而為己用;此法固佳,然不能多用,多用則不免捉襟見肘矣。

四曰另著衣衫,'石出疑無路,雲開別有天',杜少陵語也,放翁作'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壹村',意或有承,而模樣已全然不似古人,此大家手法也,但法不妨。

五曰化其神意,如同述人山之戀,太白詩雲:'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稼軒化而為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雲莊更變其為曲:'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雲山也愛咱'。此數例足可驚殺世間俗眼。

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山因雲晦明,雲***山高下。倚杖立雲沙。回首見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戲野花。雲霞,我愛山無價,看時行踏,山也愛咱。? 元/張養浩/號雲莊

壹三

詩不必擔心古人做盡,正飯不必擔心古人吃盡類耳。'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歷代都有不同詩料,不同語言,此社會發展之必然也。李太白才縱高,焉能寫出宇宙尋幽,月宮探秘?靜坐憂詩,杞人屬也。果真如此,則大家都不必活了。

壹四

做詩無定法,品詩無定評。若流派之豪放、婉約者,實則並無優劣。大抵該豪則豪,該婉則婉,古之賢者多如是。東坡唱'大江東去',固豪矣,然亦有'膩玉圓搓素頸,藕絲嫩、新織仙裳'之婉;李易安'輕解羅衣,獨上蘭舟'豈非婉乎?旋又作'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豪唱。厚此薄彼,必欲以著某流派之冠為幸者,庸擾也,吾恐其終究不能入流。

壹五

詩之表現,有主含蓄者,有主直率者,皆自以為是。余意以為兩法俱佳,但須用於不同場合。何時何地用何法為宜,不在於自身,而在於對象。河洲淑女,固宜軟語溫存;若惡寇憑淩,則必得'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也!有時霧裏尋芳好,有時開門見山好,未可執於壹端。

壹六

做詩必先做人,人品高,詩品自高。道德文章,二而壹也,豈容分割?詩以才傳,更以品傳。秦檜為宋朝宰輔,三甲出身,才當不匱,而品行卑下,故後世不知秦檜有詩。

壹七

行壹時之激易,修終身之德難。近世有汪兆銘者,為推翻帝制,嘗行刺攝政王。獄中題壁雲:'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壹快,不負少年頭。'時人目為誌士。而其人晚節不持,當民族危亡之際,竟為虎作倀,俯首事敵。少年頭未負,晚年頭負盡,不亦悲乎?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信然。

壹八

'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誠至論也,評家得此壹法,大增研索餘地。但'未必不然'者,亦須有所限度,茍無限度,詩豈不成了橡皮泥,任人搓圓捏扁耶?本來面目不復有矣。

壹九

詩中有餘字,病也,人能識之;詩中有懶字,亦病也,人不易覺。蓋餘字似老翁扶杖,可見形體衰頹,懶字如少婦倚闌,但覺精神倦怠耳。余有《秋蟬》壹聯,初作'霜楓飄處紅迷眼,夜露凝時冷澀喉','處'、'時'二字尚不為餘,然未著全力,難免懶惰之嫌。後以'蝶'、'珠'二字易之,變賦為比。懶字壹去,便成詩眼。前輩詩家劉家傳廉秋先生深以為然,特賜詩嘉許雲:'春秋正富好推敲,實義根情氣自豪。屈指吟壇多後秀,逢人我獨說東遨。'

二0

詩中用虛字宜慎,尤不可著於句中相同位置。蓋虛字無力,多用則難支骨架。如張說《醉中作》:'醉後偏宜樂,彌勝未醉時。動容皆是舞,出語總成詩。'於筋節處連用四虛,致使軟腰疲憊,首尾皆垂,直同癆病鬼耳,何可詩言。

二壹

翻案要在另出機杼,別創新意,非徒說反語也。如同翻西施舊案,羅隱雲:'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袁簡齋則曰:'吳王亡國為傾城,越女如花受重名。妾自承恩人抱怨,捧心常覺不分明。'壹用剛,壹用柔,各行其是,俱可令女禍論者汗顏。時人好此道者,動輒'反其意而用之',觀其所作,不過黑說成白、白說成黑而已。若如此,則人間盡案皆可翻,豈復有是非耶?

二二

以己之忖度隨意改動他人詩句,古已有之,楊升庵改'千裏鶯啼'為'十裏鶯啼'是也。然尚假托古本,未敢妄為人師。今之好此道者則不然。凡見他人詩作,不問青紅皂白,先揮斧大斫壹通,以顯其'宗師'身份。甘肅《當代中華詩詞選》主編某公最擅此技。余有少作《詠鶴》雲:'雨雪風霜不計年,江湖自在舞翩翩。縱然難得晴空去,也勝鸕鶿伴釣船。'蒙此公從某刊剪以入編,壹番斫削,改為'雨雪風霜不計年,江湖孤影獨蹁躚。縱然難上晴空去,也勝鸕鶿伴釣船'。'孤'、'獨'二字犯復且不說,'難得'易'難上',尤冤煞吾。難得者,四害橫行時無晴空也;'難上'者,有晴空而不能高飛也。前者用以紀實,後者則成抱怨。如此垂青,未敢言謝。詩非吾有而著吾冠,後人其謂我掠某公之美乎?誌此以備考。

二三

稼軒《清平樂·村居》,寫農家天倫之樂甚見情趣,然及物有不可解處。始雲'鋤豆溪東',蓋春時景也,與'青青草'諧合;而繼曰'臥剝蓮蓬',則不免猜度之嫌。春日荷花尚未放,哪得蓮蓬可剝?曾敏行《獨醒雜誌》載戴嵩畫《鬥牛圖》,以其牛尾指天而為田父笑;蓋牛鬥時用力,尾巴夾於兩股之間,不得上揚也。畫家之誤,乃觀察不細使然,稼軒亦病此乎?由是觀之,體物乃詩家之至要,半點不得含糊;稍有疏忽,雖聖手亦不免弄拙。

二四

為詩有想當然者,其病去體物不細尤甚。體物不細,或可得其皮毛;想當然則形跡俱杳矣。余有答友人壹聯,初稿作'林容鷗鷺相來往,海任魚龍自起沈',魯揚先生指雲:'鷗,水鳥也,棲江海之岸,不入林。'余驚覺,旋改'鶴'字,其病始脫。余之失也大,誌此以為君子鑒。

二五

傳統詩詞改革,為時下熱門話題。如修訂韻書,更新詞匯,拓展題材等,誠為壹時必要,余偶有同感。或有主張盡去格律束縛者,則未免失之偏頗。創新體固宜,破舊體不必。詞非詩之改革耶?曲非詞之改革耶?未聞宋人因詞而棄詩,元人因曲而棄詞也。數體並行,豈有悖哉!作舊體,便須守舊律,此天經地義之事。若以破律為改革,則自由詩早已為之,何勞復費氣力?不願守律者,脫縛寫自由詩可也,誰能道妳半個不字!

二六

作詩有死抱前人戒條者,亦屬不智。以用韻為例,'東'、'冬'分明已合,偏要強分;'元'、'魂'分明已分,偏要強合。如此作繭,非不智而何?須知君所為詩,乃供今人讀也,非供古人讀也,今人覺其是者,何必非之以就古人?

二七

詩之有新舊,猶人之有弟兄,弟兄不應裂眥,新舊不應對立。有好新詩而鄙薄舊詩者,亦有好舊詩而鄙薄新詩者,皆失矣。竊以為新舊體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取彼之長補己之短,正其宜也。兄弟鬩墻,於詩無益。

二八

詩如舍得割愛,庶幾可傳壹二。即便壹流詩人,也難保不出二三流作品。稗稻混雜,望之青而收獲少也;去稗存稻,則秋後谷實燦然,雖少何憾?王之渙詩傳六首,人不能撼其大詩人地位;乾隆'禦制'六萬,有誰目其為詩人?是故出全集不若出選本也。

二九

詩以紀勝遊、通吊慶,本無可厚非。然純作應時應景之標簽則俗矣。如迎春詩借生肖作頌便是壹例:龍年頌龍,馬年頌馬,猴年頌猴,循環往復,殊不厭其煩瑣。以此類推,至鼠年得無頌老鼠耶?果如是,則余真不知何從下筆矣。

三0

詩以能道前人所未道者為高,以能道前人道而未至者為更高。此所謂'百尺竿頭,更進壹尺'者也。此'壹尺'較前'百尺',相去不可以道裏計。

三壹

作豪語詩須憑中氣,徐徐吐納,切忌野戰攻堅般大呼小叫不止。前者有似隱隱沈雷,天際回環,餘威自遠;後者則如空山炮仗,壹響之後,便歸寂然。

三二

“詩無新變,不能代雄”,自是的論;然其變須有所規,若壹味求變求新,恐其欲造“太空人”,反成“類人猿”模樣。

三三

詠物之作,要在不即不離,言外具意,若過於粘著物上,縱寫得天花亂墜,也無餘味可尋。

三四

詩到結尾,多少要有些寄寓,詠物類尤須如此。倘只是純自然主義描摹,壹味拼接圖塊,便會封殺讀者想象空間,出力不討好。

三五

李戴張冠,詩之常法,但須大前提真實,不必為細節所拘泥。東坡作赤壁懷古,只重史上有其事,而不問嘉魚、黃崗,筆下是何等聲色。後人誦其詞,惟享受耳,誰復究其資料來源是否可靠?

三六

詩不怕起得平,就怕結得弱;起得平只是虛晃壹槍,結得弱便成丟盔卸甲。嘗見時人詠史雲:“李廣難為漢室封,馮唐欲用已龍鐘;人才也似長江景,壹出吳淞便不峰。”起句真平平者。然結語將萬裏長江沿途奇景與各歷史階段之傑出人才作比,殊有妙趣。長江出了吳淞口,兩岸便不復有奇峰突起;史上人才亦如是,倘不及時任用,時過境遷,便成白費。尋常之理,壹經用形象語言道出,頓覺餘意無窮。

三七

作舊體用新韻,如同著漢服穿皮鞋,不倫不類。

三八

為詩之道,宜多用客觀描述,少用主觀評述。如詩如畫的風光,應由讀者去詩中體味,非由作者自家宣示。由讀者從詩中體味到的“如詩如畫”是含蓄;由作者自家說出來的“如詩如畫”是淺陋。

三九

詩重天趣,不忌小疵。有毛病,有味道的新蕾,遠勝三家村醋酸夫子沒毛病沒味道的陳貨。

四0

絕句於轉合處最為重要,只有第三句做到了“弓開如滿月”,第四句才會收到“矢發似流星”的效果。這壹點,初習者須要認真領會。

四壹

做詩沒有別的竅門,能盡量排除大多數人想得到的意思,自會出奇制勝。比如行車,同壹時間裏大家都往壹條道上擠,再寬的路面也會造成堵塞;如有哪位能不湊熱鬧,另尋壹條鄉村小路走,反而會最先到達終點。大家都擠高速路,不碰車才怪呢。我們常看到同壹類題材的詩會出現同壹種意象,其道理就在於此。

據@雨落傾城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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