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靖
訪問何先生的緣起有好幾個版本,記得在清華作研究生時上葛兆光先生的課,他不止壹次地感慨說,應該找壹批研究生給老壹輩的專家學者做錄音整理,至少留壹份珍貴的史料。之後不久,金克木去世,大家深以為憾。2004年,我的心情很差,總有壹種想要逃離的沖動,想起葛先生那幾句話,覺得至少有這樣壹件具體的工作值得去做,找個理由把時間塞滿就不必直著眼睛過日子了,何況對別人也是有意義的。為“別人”受益,所以“自己”要去做,自古就是壹個冠冕而有效的理由,不過很快我就發現,這件事的動力因與目的因正在被不斷修正。
何先生的淵博自不必說,在他面前大可不必裝模作樣,只要帶著妳的好奇來,就像小的時候搬個馬紮湊到鄰居家的收音機前,捅壹下開關,再撥拉撥拉旋鈕,孫敬修爺爺開始講故事了。何先生講話風趣得很,八十多歲依然像孩子壹樣滿是奇思妙想,平平常常壹件事,被他壹類比果然顯出滑稽,說到興起處自己先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就算壹只跳過的蝴蝶也要染上他的快樂,每天陪著這樣壹位老人,書房裏的桌椅板凳是怎樣的幸福呢?
我是壹個很好的聆聽者,但絕不是壹個稱職的采訪者,不會把握進度,不會引導思路,事先擬定的計劃從來沒有實現過。想來也許是受了何先生的影響,何必事事汲汲於功利?不知不覺到了晌午,廚房傳來嗶嗶啵啵的炒菜聲,樓上樓下四溢香飄,清華附小的學生們麻雀壹樣在窗根底下嘰嘰呱呱個沒完,這才發現,正題尚未進行壹半,又要告辭了。換個有經驗的采訪者,同樣的話題大概只要幾個月就可以完成,我卻斷斷續續用了將近兩年,而且每星期都盼著見面的日子,以為年復壹年,永遠不結束才好。
其實生活對何先生那壹輩的人並不公平,就他本人來說,三個姐妹都是北大、清華出身,作學生的時候壹個是地下黨,壹個被國民黨抓起來關了壹年,壹個在抗戰後去了延安,若幹年後,壹個自殺,壹個瘋掉,壹個漂泊在外、二三十年無音信。對於家裏人,何先生很少談起,偶爾提到也是壹問壹答不肯多說,只言片語中難以掩飾無可奈何的惋惜。小時候他的父親經常對:“政治是非常之黑暗、復雜、骯臟的東西,壹定要遠離政治。”這句話給他的印象很深,所以壹生遊離於各種政治派系之外,追求著更高遠、更奧妙無窮的精神境界。盡管如此,依然在知識分子普遍遭殃的年歲裏被“捎”進了牛棚。他們這壹輩人,用何先生的話來講,是生在白旗下、長在白旗下的壹代,從小接受的是所謂資產階級的舊民主主義教育,到了而立之年,思想基本定型了,社會卻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自由、民主被貼上資產階級的標簽壹概否定,要他們徹底地否定過去、否定自己,從精神到肉體接收雙重的改造。運動壹波比壹波來得兇猛,其間,有人選擇背叛自己的良心,有人不能經受這種精神上的乾坤逆轉,選擇了死亡,更多的人,用他們的半生經歷了壹場精神上的幻滅。
2004年,我個人也深陷在壹場類似的幻滅之中,雖不能與前輩的磨難相提並論——最好也不要有“並論”的機會,然而正是這樣壹次經歷,已然讓我體會到了信仰缺失的困惑與悲哀。好比腳下的土地,不必刻意去認識它,也未必當真相信、崇拜過,但從降生的那壹刻起,妳就在用身體感受壹個信念:大地的存在毋庸置疑,不因為妳愛它而增壹分,恨它而少壹分,它是生活的壹部分。然而忽然有壹天,堅實的土地塌陷了,阿拉丁的神燈會變戲法,它把我的腳底板撤空了,留下我和我的困惑,無名的塵埃壹樣懸在半空,擡眼望去,四周滿是飛不起來、沈不下去,似乎也無所謂的同類。煙塵四起的壹霎那,我的靈魂開始流浪,我聽見我的影子在哭。
聽人說,我們這壹代是幸福的,可是我不快樂。相比之下,何先生那輩人是不幸的,然而戰亂、混亂、錯亂之下,他卻可以活得釋然,愁苦中撿起的是希望,無奈中發現的是有趣,為什麽?我們的差距在哪裏?有人把這歸因於時間、閱歷或者讀書多少,但我以為這不過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時間能淡化壹切,卻不能成為解釋壹切的理由,閱歷、讀書之後,畢竟還要歸結於個人的判斷與選擇。五十年前,何先生不像我這樣認知,五十年後,即便使我經歷再多的事、讀再多的書,照現在這種思維方式走下去,恐怕也是漸行漸遠,難以達到他的境界。我們的差距壹定出在壹些更根本的原因上。每次拜訪之後,我得用更多的時間做整理,壹句壹句的重溫,壹字壹字的回味,因為太熟悉了,字裏行間全是他的聲音,漸漸的,甚至可以做到用他的聲音來思考。我不斷嘗試用他的聲音來思考,從他的視角看我的世界,在他的故事裏,我在尋找自己的答案,尋找我的精神家園。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我壹向喜歡,其中有幾篇經典是值得多讀幾遍的。壹天,隨手從書架上取出《笑忘錄》,看見目錄上《媽媽》壹篇用鉛筆畫了三角,那是“隆重推薦”的記號,於是重又讀起來。其中有壹段描寫說:媽媽的視力越來越衰弱了,別人看著很大的東西,她覺得小,別人認為是界碑的地方,在她看來是壹些房屋,而且類似的情況決不是第壹次出現。壹天夜裏,周邊大國的坦克侵入了他們的國家(1968年8月,蘇聯入侵捷克首都布拉格),“這事情是如此令人震驚、令人恐慌,以致相當長的壹段時間裏,沒有人還能夠去想其他的事情”,可是媽媽卻惦記著他們園子裏的梨子。邀請來摘梨子的藥劑師沒有來,而且連個道歉也沒有,媽媽不能夠原諒他。這壹點讓她的兒子卡萊爾、兒媳瑪爾凱塔很惱火,指責說:“大家想的都是坦克,而妳,妳想的是梨子。”後來他們搬走了,在他們的記憶中,媽媽心胸狹隘。……若幹年後,卡萊爾開始問自己:“坦克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嗎?”答案似乎並不像他壹向以為的那樣顯而易見,於是暗自對媽媽的視野有了某種好感:
“在媽媽的視野中,前景是壹個大梨子,背景上稍遠的地方,是壹輛比瓢蟲大不了多少的坦克,隨時可以飛走並且消隱到視線之外。哦,是的!媽媽是對的:坦克易朽,而梨子是永恒的。”
或許是心境的原因吧,當我再次讀到這段文字,油然生出壹股熱淚盈眶的感覺。是呢,生命中,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什麽最重要,這是壹個選擇。“坦克”何以就壹定比“梨子”更重要呢?大自然的智慧遠勝於人的狡黠,在她看來,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和兩只蟋蟀打架爭交配權沒什麽兩樣,雖然有些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爭鬥會打出壹個崇高的、近乎完美的招牌,但純潔的理想在難逃肉身之累的“人”的操縱下,跳不出黑暗、骯臟、復雜的窠臼。或許“人”是不能勝任信仰的使者的。遠古神話中,人的位置在神和動物之間,人性在神性與貪婪、自私的獸性中搖擺,用“有限的,多變數的生命”承載“永恒的、盡善盡美的理想”永遠都是壹個Mission Impossible(不可能的任務)。
或許我與何先生的區別正在於此。輕重之間的選擇,取決於壹個人對生活的態度,並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壹個人的生命軌跡。何先生在歷史所工作時有壹個很要好的朋友楊超,學問好,人品好,德才兼備,是前輩候外廬先生的得意門生。1968年抓“五壹六”的時候,歷史所揪出將近三分之壹,凡被揪出來幾乎沒有不承認的,但是楊超不承認,並且拒絕交待別人,寫了壹張紙條:“我不是‘五壹六’,我不知道誰是‘五壹六’。”自殺了,年僅三十九歲。這件事給何先生的觸動很大,對我講過不下五六次,或者更多,每次都用壹種非常緩慢、非常惋惜的語調,“他就是太認真了,別人都跟演戲壹樣隨風轉,他卻來真格的。……非常聰明的壹個人,難道妳就看不穿嗎”?這個故事我聽過太多遍了,不過從來沒有告訴他,說過的話可以再說,聽過的話可以再聽,假如我們能從歷史中汲取哪怕壹星半點的教訓,恐怕也不會有今天這麽多的煩惱。“難道妳看不穿嗎”?自從邂逅昆德拉的那段文字,每次聽何先生講這句話,我都以為是特意說給我的。大地果然飄散了嗎?踮踮腳,再跳兩下,哦,真實的大地正在腳下呢,飄散的只是心裏的幻象,我以為那就是了,其實它不是,而幻象中的大地何以成為生命之“重”?
那麽在何先生的壹生中,他看重什麽?信仰什麽?——此“信仰”非宗教之信仰,非主義之信仰,或許可以理解為“心靈深處相信什麽”。
在我看來,第壹,他相信大自然。何先生總是笑說自己不懂自然科學,實際上,他從小受到了非常良好的理科訓練。在當時,師大附中、中央大學附中是全國最優秀的學校,陳景潤的老師、數學家閔嗣鶴先生教過他那壹班的數學,後來成為世界級華裔數理邏輯學家的王浩是他最要好,也是影響他壹生的朋友。1939年,何先生以貴陽考區第二名考取西南聯大,在所報考的土木系中排名第四。可以說,在他上大學之前就養成了非常良好的科學思維的習慣,對大自然的奧妙有深刻的認識,而且了解得越多,越是認識到人的局限,“人定勝天”的豪言壯語,他是說不出的。比如初中時候有兩本書讓他“大開眼界”:James Jeans(瓊斯)的《神秘的宇宙》和A.Eddington(艾丁敦)的The Mature of Physical World(《物理世界的性質》,商務印書館出版,中譯名為“世界真理真詮”)。瓊斯、艾丁敦是英國的大物理學家,在寫壹些通俗的科普作品中雜糅了各自認識論方面的哲學思想,讓少年何兆武大受啟發,經歷幾十年思想改造,卻是到老都抹不掉這層唯心論色彩的科學觀。
“我們那時候不懂科學,以為科學就是“鐵板釘釘子”,但在他們看來,科學並沒有壹個客觀的標準,認識是主觀形成的,物理世界不過是妳思想中的構造,究竟物理世界是怎麽樣的,裏面有很多神秘的東西,我們現在理解不了。……我不懂科學,但因為作者本人是科學家,我想的或許也有道理,至少開拓了自己的思路。”
在談話過程中,我能明顯感覺到何先生語文的特別之處。他喜歡用數學、用邏輯,以及宇宙的普遍規律為參照,去和人的行為作比較。在這個大參照系下,人的自高自大、自以為是與井底的青蛙、好勝的公孔雀並無二致,都是些小的虛榮、小的心機,在廣闊的天地之間顯得何其有限,難怪“人類壹思考,上帝就發笑”,把眼光放得高遠些,連人類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學二年級以後,何先生轉向文科,所以他對科學的理解基本停留在經典物理以及比較粗淺的高等數學水平上,同學好友中,數理邏輯學家王浩可以搞“真正的哲學”,高能物理學家鄭林生可以“滿懷驚奇與敬畏之情去看待世界的神奇”,對近代科學的理解程度直接影響到對世界的認知,何先生以為,這是他的局限。
第二,何先生看重美。雖然他的專業是思想史,對歷史也非常的有興趣,但在我看來,真正打動他心靈、壹輩子都神往不已的,是對美的追求。翻看何先生中學時的書單,可以發現,美學作品是他壹貫的偏愛,比如朱光潛的《給青年的第十二封信》、《談美》,豐子愷的《孩子們的音樂》、《近世西洋十大音樂家故事》、《西洋建築講話》,最後這本建築入門書讓他“非常滿意”、“非常有興趣”,乃至在考大學的第壹誌願填了“土木系”。大學時候,濟慈、丁尼生的詩歌讓他著迷,病榻之上熟讀Crossing the Bar,“覺得這才是符合我的胃口”。1947年到1949年那兩年,何先生的心情很差,“本來以為抗戰勝利以後會是壹個和平康樂的世界,結局還是亂糟糟的”。在湖南沒有熟朋友,又回不了北京,雖然有了留學的機會,但交通阻斷、身體有病又去不了,正在這種百無聊賴的心境下,手頭僅有的幾部書成了他最大的慰藉和精神的寄托,壹部是歌德的《浮士德》,壹部是《李義山詩集》:
“德文本《浮士德》當時我還讀不了,但收藏了好幾部英譯本,凡碰到都會買壹本。通常大家都只讀他的第壹部,演戲也只演第壹部,即所謂的Gretchen Tragedy,其實第二部才把讀者從愛情的小世界帶入了人生的大世界,真正融入了歌德成熟的思想。世界上“壹切消逝,都只是象征”,在病榻的百無聊賴之中,正是這種“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精神,給我註入了壹縷生活的鼓舞和勇氣。李義山(李商隱)的詩迷離恍惘,有時候感慨深沈,有時候壹往情深,乃至往而不返。……紀曉嵐評他的詩,往往毫不留情,如說某句“油腔滑調”,某句“不成語”之類。我承認李詩並不是每壹句都好,然而其中最好的壹些真是登峰造極,仿佛把人帶到了另外壹個世界,為別人所不可企及。”
“相信大自然”使他寬容、不爭,“相信美”體現的是對個人精神世界的欣賞、無止境的漫遊。也許您會指責我用錯了詞,應該是“追求”而不是“欣賞”、“陶醉”或者“漫遊”,不過我覺得“追求”這個詞太事功,太緊張了,甚至有點“革命腔”,與何先生的作風相距甚遠。這裏說幾句旁的話。在與何先生閑聊的時候,我發現他(或他那壹輩的人)對很多詞的理解和我們現在不壹樣,比如“混飯吃”,在我看來是壹個非常難堪的詞,但對他來說這很現實,而且有幾分調侃,在他的語言環境中並沒有賦予這個詞更多的道德意味,反而多了壹種輕松。類似的情況很多,同樣,“追求”二字對他也是嚴重了,大概會讓他不知所措,以為在說別人。何先生小時候喜歡朱光潛給青年的第十二封信,題為“慢慢走,欣賞啊”,這正符合他的人生觀。生活在他好比是看風景,遠遠的看見壹朵花,很美,於是情不自禁地走過去,並沒有奮力地“追”或者“求”,卻是自然而然地走近了。這就是境界吧,和百米沖刺是不壹樣的。
何先生總說自己自由散漫慣了,從小到老始終是壹種漫無目的的讀書方式,到頭來沒有做出任何成績。也許別人把這當作壹句謙辭,不過我以為,他是真心的。因為他知道更高的境界在哪裏,自己的局限在哪裏,這種局限不是出大力、流大汗可以彌補的,而自己在閑暇之余完成的那些有興趣的事情,除了內心的滿足,在他看來沒有什麽特別。幾年前,清華、北大在藍旗營蓋新樓,分給何先生壹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比他現有的條件好許多,卻被他婉言拒絕了,笑說:“年紀大了,嫌麻煩。”淡泊事功,淡泊名利,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當然,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與世無爭,生活的標準可以要求自己,強求別人便近乎邪教了。不過當看到壹位老人,用他的壹生做到了,妳依然會被感動。
康德的墓誌銘上寫著:“有兩樣東西,我們愈經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們就愈使心靈充滿不斷增長的景仰和敬畏:在我之上的星空和居我心中的道德法則。”至此,我終於體會到了這句話的內涵,同時漸漸明白了為什麽何先生可以跨越人生的幻滅。要信就信更永恒、更無限的東西:這個宇宙真實存在,妳的內心也可以無限深遠,暢遊吧。至於那個人類遐想的完美世界,還是讓它完整地停留在精神層面。潘多拉的盒子,該合上了。
做事拖沓,外加我的私心,讓這部口述自傳拖得太久了些,上下兩本用了將近兩年。期間,何先生的二姐去世、夫人去世,他本人因股骨頭壞死、心臟病兩度住院,壹直陪伴他的孫女也出國了,何先生說:“從今往後,我得習慣壹個人的生活。”像往常壹樣,說這話的時候他依然笑瞇瞇的,好像那是壹件快樂的事,我心裏卻不是個滋味。
蒼天有知,不該讓這樣可敬、可愛的人老去,他卻說:“人生壹世,不過就是把名字寫在水上。”①不管妳如何奮力,如何著意,還是如何漫不經心,結果都是壹樣的,名字壹邊寫,壹邊隨流水消逝了。
①詩人濟慈的墓誌銘:Here lies the man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這裏躺著壹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