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的群芳各自抽到了還算心儀的簽,字面詩句都貼合各人的氣質,至於背後的深意不經過世事如何能看穿看透,唯有麝月的這支簽明明白白地透出了不祥之兆,麝月壹向是個聰明內斂的姑娘,看寶玉的神色也就不再追問。
在怡紅院裏,麝月就是這樣壹個讓人省心的存在,雖然她賢不比襲人,俏不及晴雯,可是她自有她的芬芳,在寶玉身邊長久地幽然開放。
壹.
麝月是寶玉身邊僅次於襲人、晴雯的大丫鬟,麝月作為丫鬟,是很守自己本份的,恪盡職守,不過只因襲人的存在感太強,又事事不放手,而寶玉也習慣了享受襲人事無巨細地體貼入微和柔媚嬌俏的私密互動,平日裏又有晴雯的機敏尖刻,率真任性做佐料,這才把麝月的光芒掩蓋了去。
直到這天,襲人臥病,寶玉在賈母處吃畢飯,因記掛著襲人,於是回至房中。這時襲人正朦朧睡去。晴雯、秋紋、碧痕都自尋熱鬧去了,只有麝月壹人在外間房裏燈下抹骨牌。寶玉笑道:“妳怎麽不同他們去?”這時的麝月並無意表功,謊稱“沒有錢”,寶玉壹句話點破:“床底下堆著那些,還不夠妳輸的?”
麝月這才說了實話:“都玩去了,這屋子交給誰呢?那壹個又病了,滿屋裏上頭是燈,下頭是火。那些老婆子們都‘老天拔地’,服侍了壹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們也服侍了壹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玩玩去?所以我在這裏看著。”
話裏透出了極強的責任心,寶玉聽了覺著分明這是又壹個襲人。不過,對寶玉來說,襲人有壹個就好,多了未必令人生厭,他笑著攆麝月,麝月說,妳既在這裏,就更不用去了,咱們頑笑解悶。寶玉卻說:“咱們兩個做什麽呢?怪沒意思的。”
寶玉並不待個個都如襲人、晴雯,他和襲人在壹處“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和晴雯在壹處“撕扇子作千金壹笑”,哪會覺著沒意思。不過寶玉到底是寶玉,惜花之心無處不在。便說:“也罷了,早上妳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麽事,我替妳篦頭罷。”?麝月欣然答應,於是就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壹壹梳篦。
比起對襲人、晴雯壹貫的體貼和包容,寶玉對麝月這是難得的壹次溫存,麝月這個女孩子就有這種大方舒展,享受得安之若素。
另壹回,寶玉往黛玉處跑得勤了點得罪了襲人,襲人睡在外頭炕上故意不理寶玉,麝月還是在壹旁獨自抹骨牌,對寶玉並不象蕙香那樣趁機上趕著奉承,好博得上位,也是對寶玉形容淡淡的,寶玉看出了麝月和襲人壹樣的立場,壹並連麝月也不去理睬。
有意思的是,在這兩件事裏,麝月都是壹個人在那兒抹骨牌,看來這是麝月的壹大樂趣,旁人看去略顯淒清,她自己卻樂在其中。在麝月身上,我們常常會感受到她那壹種淡然的氣質,不攀附,不邀寵,能守得孤獨,耐得寂寞,對別人頗有“妳來,或者不來,我就在這裏,不悲不喜;妳去,或者不去,我就在這裏,不憂不懼”的氣度。
二.
麝月還很鈍感,她對錢沒什麽概念,也不像襲人那樣過度操心,沒她什麽事的話,她也毫無機心,還只是睡不夠。這樣的麝月卻有大觀園裏頭壹份的利嘴,頭腦清楚,條分縷析,自有她獨到的精明。
襲人奔喪,晴雯臥病怡紅院,寶玉請來大夫為晴雯診治,診完後需得付診費,寶玉命麝月去取銀子,麝月竟然不知在哪兒放著,還得寶玉和她壹同去找,找到後,麝月不識銀子是幾兩,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壹兩的星兒?”連寶玉都笑她:“妳問的我有趣兒,妳倒成了才來的了!”
見麝月又趕著去問人,寶玉發話了:“揀那大的給他壹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麽!”?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壹塊,掂了壹掂笑道:“這壹塊只怕是壹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氣似的。”壹婆子站在門口笑說:“這壹塊至少還有二兩呢!姑娘收了這塊,揀壹塊小些的。”?麝月早關了櫃子出來,笑道:“誰又找去,多些妳拿了去完了!”
平兒悄悄叫出她去告她墜兒偷蝦須鐲的事,麝月聽在耳內很是驚詫,她不像晴雯那樣聽了氣得蛾眉倒蹙,鳳眼圓睜,而是怎麽也想不通:“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麽這麽眼淺?”
麝月雖是丫鬟,卻也跟著寶玉在綺羅叢中錦衣玉食慣了,身上也沒有小紅、墜兒那樣的危機意識,所以對金錢全無概念。麝月只覺得,在怡紅院待下去是天長地久的壹件事,又不缺吃少穿,何須偷盜。
這樣看似毫無機心的麝月也並不是全無攻擊性,如果是怡紅院房裏起了紛爭,麝月很懂分寸,都是和自己日夜起坐壹處的姐妹,為誰也不好,不如緘默不言;可是如果是外面的婆子欺上來,麝月則會第壹時間站出來,擺事實講道理,壹番話下來必能擊中對方的軟肋,讓對方羞愧而去。
墜兒偷鐲子被攆,她母親進來領,都是榮府的家生奴才,言語裏難免頗有微詞,有不忿之意,自己人做錯了事辯不得,便在稱呼寶玉的名字這件事上挑理,晴雯的確是塊“爆炭”,立馬火星亂迸,口不擇言起來,那意思就是,我就叫了,有本事妳也去告我,也攆出我去。頗有拼個魚死網破的架勢。
這時麝月適時站了出來,先震懾住墜兒娘,“這個地方豈有妳叫喊講禮的?別說嫂子妳,就是賴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接著就叫寶玉名字壹事給出合理解釋,指出那是老太太特意讓叫的,擺出壹系列事實,暗暗透出妳又不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體統差使,怎會懂裏面的規矩。
即便有不滿意的地方,也輪不到妳在這裏和我們分證,先帶出人去,有話只回了林大娘家的去和寶玉說去,妳是什麽身份,就能在這裏和我們當面鑼對面鼓起來,最後下了逐客令,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這壹席話,說得虛虛實實,卻有理有據,讓人無可辯駁,只說得墜兒娘又羞又臊,還得讓墜兒磕了頭,方抱恨而去。
襲人也深知麝月的嘴上功夫了得,春燕娘在怡紅院大呼小叫地管教芳官,襲人喚麝月:“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妳快過去震嚇他兩句。”算是派出了得力幹將,果然,麝月不負所望,壹番劈哩啪啦後,風波平息。
這套嘴上功夫恐怕也只有探春麾下的侍書可以與之壹較高下,看似憨直遷讓的麝月原來胸中自有丘壑,她把鋒芒指向不省事的婆子,卻把最貼心的溫暖留給了身邊人。
三.
在怡紅院裏,麝月和襲人是壹夥的,她們氣質契合,行事風格相近,麝月跟定襲人,壹為襲人的工作能力讓人敬服,二為襲人在怡紅院的地位不可撼動。不過,麝月和襲人比起來性格更溫厚,又因為沒有自己的爭榮誇耀之心,所以麝月不用費心巴苦地開拓“上層路線”,這也就讓她比襲人多了“無欲則剛”的底氣和涵養,在怡紅院更得人心。
譬如晴雯就不忿襲人的得寵,而麝月因沒有利益牽扯其中,就能在襲人和晴雯明爭暗鬥的格局裏保持中立,和襲人、晴雯均保持著很好的私人關系。
晴雯撕扇子那回,寶玉盡著晴雯胡鬧,襲人因白天和晴雯起了紛爭,不便出來解勸,只有麝月敢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誰想寶玉竟奪下她的扇子讓晴雯撕,麝月氣急:“這是怎麽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讓麝月搬扇子匣子盡著晴雯撕,麝月就懟:“我可不造這樣孽!他沒撕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而晴雯也就坡下驢,壹場鬧劇這才收場。
另壹次,襲人為母奔喪,到了夜間,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還和往日壹樣偷懶,麝月勸晴雯別裝小姐,且將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劃上消息,晴雯不情不願,寶玉卻也縱容晴雯的偷懶,自己做了。最後,還是麝月鋪好床,伏侍寶玉臥下,自己則睡在暖閣外邊方便起夜。至三更以後,寶玉要喝茶,晴雯醒了並不動,還在喚麝月:“連我都醒了,他守在傍邊還不知道,真是挺死屍呢?”
聽了晴雯的刻薄話麝月並不計較,起來服侍寶玉喝了茶,這時晴雯趁便央告麝月也給自己倒壹盞來,麝月也不記仇,只笑道:“越發上臉了。”可禁不住晴雯甜言蜜語,麝月便也給晴雯倒了茶,與她吃了。
襲人在的怡紅院是中規中矩、主仆有序的,定不會有半夜麝月出去轉悠,晴雯又悄悄跟去嚇唬這些幺蛾子事發生,更不會有晴雯受了凍半夜跑寶玉被子裏渥渥這些事發生,所以說麝月為襲人影子並不公允,麝月沒襲人那麽多道德標準。她回來見晴雯在寶玉被子裏渥著,關註點並不在這,卻關心的是晴雯的身體:“妳就這麽‘跑解馬’的打扮兒,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妳死不揀好日子!妳出去白站壹站,把皮不凍破了妳的!”
晴雯把自己折騰病了,麝月忙前忙後,沒有半句怨言,晴雯太陽穴上貼了鳳姐處要來的‘依弗哪’,麝月只由衷地贊:“病的蓬頭鬼壹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
晴雯病中用簪子怒紮墜兒的手,麝月壹半為墜兒壹半為晴雯,忙拉開,按著晴雯躺下,道:“妳才出了汗,又作死。等妳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這會子鬧什麽!”
麝月對晴雯就像個嘴碎又暖心的鄰家姐姐,又縱容又欣賞,知冷知熱,瑣瑣屑屑的笑罵中盡顯溫情,難怪晴雯看不上襲人,卻吃麝月這壹套。
至於襲人對麝月就更不用說了,麝月秋紋本來就是襲人壹手調教出來的,秋紋本性沒有麝月純良,還會在怡紅院眾丫鬟取笑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時趁便湊個趣,發泄壹下平日的小妒嫉。而麝月表現則厚道得多,立馬巧妙地轉移話題,讓眾丫鬟各自幹各自的去了。
麝月平日的表現襲人都看在眼裏,因此走上層路線時也不忘提攜麝月,王夫人大發雷霆抄檢大觀園,清理寶玉房裏的“妖精”時就說:“寶玉房裏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襲人在寶玉房裏有絕對的話語權,譬如王夫人傳喚人,襲人顯然派誰就是誰,晴雯王夫人就不認識,卻識得麝月,可見這裏面有襲人的功勞。
襲人最後不得已離開寶玉時,根據脂批還撂下壹句話:“好歹留著麝月”,這是襲人對寶玉最後的關照,也是對麝月最大的肯定和最深的信任。
寶玉在家亡人散各漂零之後身邊還能有麝月相伴,不能不說這是對寶玉最大的慰藉,不驕不縱,守得寂寞,耐得貧寒,“荼蘼不爭春,寂寞開最晚”,麝月以她特有的淡然和芬芳在寶玉身邊靜靜開放,直到開成荼蘼,開到眾芳搖落,那些富貴的前塵往事都已成煙,能握住這僅有的壹點溫暖,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