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身體開始衰退。最大的麻煩是他們睡眠不好,難以入睡和容易醒來,還有夢多。很多次夢到鄉下老家,每次夢到老家,無壹例外都是小時候的老房子。雖然以後老房子也重建過幾次,但和以前相比,夢裏的老房子總是和小時候壹樣:山腳下長方形的土坯房,夯實光滑的泥地,經過歲月的踐踏,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用石灰粉刷的紅白相間的外墻,因為時間久了,加上下雨,有些地方已經開始脫落。
穿過壹扇杉木門,是壹個沒有粉刷墻壁的大廳。裸露在外的土磚用谷殼和泥土混合的粘合劑填充,磚與磚之間有許多不規則的縫隙。大廳上方的橫梁是壹些整齊排列的粗大杉樹,沒有地板。平時房梁上放壹些木頭、農具之類的東西。大殿前墻上有壹張小木桌,上面放著香爐、神龕和祖宗牌位,正中立著壹塊長方形的匾,上面寫著“天、地、國、師”四個字。
壹般在過年過節,祖先的生日或者各種神仙的生日,大人都會點上香燭,在神龕前擺壹張八仙桌,上面擺放著各種菜肴和小吃。這個時候往往是我們孩子的大日子。大人們在神龕前跪拜後,門口的鞭炮就會爆裂聲,我們就可以沖到桌子上爭奪上面的東西了。
在大廳的左邊是我父母和我弟弟妹妹的兩個房間,壹個臥室和壹個客廳。右邊是壹個長方形的大廳。我們稱之為小廳屋,通常是會見客人和與家人共進晚餐的地方。面對門的墻上掛著壹幅毛主席的巨幅畫像。畫像旁邊放著壹個裝著木盒的喇叭,壹根細導線作為地線粘在墻上,壹直延伸到地上的泥裏。
那時候,妳經常可以從這個神奇的木箱裏聽到時政新聞和壹些音樂節目。每天早上,伴隨著國歌、國際歌等歌曲,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洗漱吃飯,背著書包去上學;到了晚上,伴隨著新聞節目,我們提著裝滿豬草的竹籃或者尖叫的鴨子從地裏回家。有時候能聽到壹些優美動人的歌曲,比如海邊的漁家姑娘,邊疆清澈甘甜的泉水,蝴蝶泉邊等等。
小廳裏的八仙桌上總有壹個竹蓋。這是上壹餐的剩菜。放學回家,趁大人不註意,偷偷往嘴裏塞了幾片辣椒、黃瓜、茄子。
小廳左右各有三個房間。左邊第壹個房間是兩個阿姨住的,左邊第二個房間是曾祖父母住的,右邊壹個房間是祖父母和兩個叔叔住的。隨著阿姨們的結婚,住房安排也有所調整。比如曾祖父母搬進左邊第壹個房間,左邊第二個房間變成雜物間,冬天變成全家人烤火取暖的房間。
從最裏面的門進去就是廚房。長方形的土坯竈上有兩個坑,壹個坑放煤,壹個坑放柴火。靠近火源的爐子中間嵌有兩個生鐵材質的水罐,基本可以保證壹個家庭的熱水供應。從廚房的壹個門出去,到外面的壹個小院。小院裏有壹個兩米見方的垃圾池。院子左邊是廁所,從廁所出來就是豬圈。
院子後面,有壹條土路直通後山。小山上,有碧綠的茶花樹,茶花樹之間,是農民耕種的小塊菜地,壹年四季都不閑著。
二
我記得我們這個大家庭有13人,曾祖父母,爺爺奶奶,父母,兩個阿姨,兩個叔叔,兩個姐姐和我。威嚴的曾祖父是這家的壹家之主。
他有很多規矩,比如吃飯的時候不能說話,飯碗必須拿在手裏不能放在桌子上,所有掉下來的米粒必須撿起來吃,晚上十點前必須睡覺,平時在家不能唱歌,不能大聲說話等等。他的家法也很嚴格。我們基本學會了用來放牛的茶樹棍的敲打,甚至還見過他大他兩歲的曾祖母六十多歲圍著桌子。
但是,父親告訴我們,他的曾祖父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對二胡、嗩吶、笛子了如指掌,經常看到曾祖父在家裏彈琴唱歌。另外,我的曾祖父,只上過壹年小學,書法寫得很漂亮,刻在他自制的量米用的竹玫瑰上的“巴合米”幾個大字,看起來飄逸有力。
但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原因,我曾祖父的氣質變得那麽不茍言笑,甚至有點不近人情,讓年少的我們困惑不已。
在我十歲左右的時候,父親提議在我們兩個房間旁邊擴建壹個大廳,壹個廚房,壹個廁所。而且還提出了脫離大家族的想法(此時我的兩個姑姑都結婚了),他和曾祖父之間不可避免的爆發了沖突。
他和曾祖父之間發生了怎樣的“口水戰”,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他的曾祖父在盛怒之下,用院子釘死了通往我們房間的小門。而且他父親的會館落成時,他的曾祖父拒絕參加父親舉辦的宴會。最後母親端了幾個菜和壹碗面到他房間,算是緩解了這種情況。
我的曾祖父死於1982年秋天。那年中考失利,是我曾祖父建議父親讓我復讀的。記得那時候正好是農田承包到戶的第壹年,大家基本都能吃飽。晚稻收割的時候,臥床已久的曾祖父叫人搬了壹把椅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瞇著眼看著遠處紅紅的夕陽和地裏忙碌的農民,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笑容。他不久後就去世了。
我們還不知道他得了什麽病。我們只是看著他日漸消瘦,小腹不堪,吃不下東西。最後只剩下壹副骨架,很難翻身。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聽到他喊疼,他那雙小小的眼睛始終流露出那種倔強而凝重的神色。
三
上世紀90年代,我和舅舅、兩個姐姐相繼外出讀書打工——舅舅去了廣州,我去了深圳,兩個姐姐在縣城——家鄉只剩下我的曾祖母、爺爺奶奶、父母和姐夫。後來我姐夫結婚了,我爸和他陸續把房子改建了。所有的老房子基本都拆了,變成了兩棟兩層的紅磚房。老房子裏唯壹留下的痕跡,就是我爺爺奶奶的房間和壹個廚房,分別變成了雜物室和消防室。
後來我們各自結了婚,各自有了自己的下壹代。在此後的歲月裏,老房子漸漸成為我們記憶中的壹些模糊的影子;但每到春節,我們都會像候鳥壹樣從四面八方回到這個湘東的小山區,回到這個孕育了無數夢想和憧憬的地方。
我們會聚集在小時候改造成燒烤室的舊廚房裏。我爺爺壹大早就在地下放的鐵鍋裏生起了火,淡淡的煙從房頂的縫隙裏冒出來。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冷杉和茶樹燃燒的味道。
我們圍坐在壁爐旁,越來越暖和,路上奔跑的寒冷和疲憊壹下子被擋在了這個小房間之外。這壹刻,外界似乎與我們無關。我們的眼前只有壁爐周圍跳躍的火焰和熟悉的面孔。
1996我經歷了人生中的第三次轉行,初入新行業遇到的困難和挫折讓我有些心灰意冷。那年我沒有回家過年,但是那年正月,我的曾祖母去世了。
那個寒冷的冬天,我壹個人在深圳的出租房裏,咬著被子角,默默哭泣。曾祖母時不時在陰暗潮濕的房間裏編草席、紡棉花,或者嚼碎米飯餵我吃。
2008年,我的出身家庭迎來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那壹年,母親患了腦瘤。5月,她在湘雅醫院做了手術。但不到壹個月後,她再次被送到湘雅醫院時,再也沒有醒來。
母親在世的時候,只要有節日,哥哥姐姐無論在哪裏,都會帶著家人回老家。家的概念已經習慣性地轉化為媽媽精心準備的年夜飯,親戚朋友的相互拜訪,村民的拜訪打牌,春節的爆竹聲...但是現在,壹個沒有媽媽的家庭就像壹顆破碎的珠子,再也串不起來了。
四
2016年8月的壹天,奶奶閑著沒事,看到老房子門口路邊有壹棵雜草,就想拔掉。結果草沒拔起,我卻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壹塊石頭上,胸骨壹陣劇痛。回到家,擦了壹些絡油之類的藥。過了好幾天,終於忍不住了。我家人把她送到了縣醫院。壹槍,幾處胸骨骨折;快九十歲的人做不了手術,只能保守治療,臥床休息。
國慶節那天,我們家為爺爺奶奶舉辦了90歲生日聚會。生日會設在老房子門口的空地上,滿滿十幾張桌子。而且還搭建了臨時舞臺,邀請了表演團。
壹大早,擴音器開始播放壹些喜慶的音樂。中午,幾位民樂歌手輪流上臺演唱。飯後表演是整個生日會的高潮。表演包括唱歌、跳舞、雜耍、魔術、相聲等。這就像壹個小型聚會。
演出結束,壹家人把幾乎聽不見的坐在輪椅上的爺爺奶奶擡到舞臺中央。主人讓他們坐在椅子上,我們這些晚輩輪流跪著給他們拜壽。這時,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壹顆又壹顆禮花彈呼嘯著直沖夜空,在半空中爆炸,瞬間照亮附近的村莊。那壹刻,我看到了擡頭觀望的爺爺奶奶眼中的滿足和自豪。
然而,2017年6月,奶奶突然去世,就在她和爺爺的生日會舉行前三個月。因為年紀大了,病情沒有好轉;反而因為傷口發炎而疼痛加重,睡眠進食困難,最後導致多器官衰竭死亡。
下葬那天,天上下著毛毛雨,猩紅色的棺材由壹隊“八擡”擡出來,放在老房子門口的空地上——不久前我們在這裏為她和爺爺舉辦了生日會——壹群人忙著把紅綠色的棺材放在上面。壹陣撕心裂肺的鑼聲過後,送葬隊伍出發了,親人的哭喊聲和嗩吶鑼鼓聲夾雜著西洋樂隊的鼓聲,響徹了整個村子。
奶奶走後,重聽的爺爺更不愛說話了。他經常壹個人坐在門口壹整天。早年在鞭炮廠打工時受傷的左眼只是壹個翻著白肉的空眼窩,時不時會有壹些眼淚順著眼窩流下來。他摘下右邊只有黑鏡片的眼鏡,用袖口擦了擦,又戴上,吐出壹口粘在喉嚨裏的濃痰;他用那只看不見的右眼凝視著遠處的房屋和群山,瘦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良久,爺爺從中山裝的上衣口袋裏掏出壹盒煙,摸索出壹支,點燃,裊裊輕煙從他凹陷的臉頰旁飄出,很快被微風吹散。
今年十月的最後壹天,爺爺走了,終於和奶奶在壹起了,這對他來說是壹種解脫。
五
母親去世後的那壹年,我在縣城給父親買了壹套舒適的房子,離我的兩個姐姐不遠。漸漸地,我們很少回到曾經熟悉的老房子。就算有,我們也會在隔壁姐夫家坐壹會,吃個飯,然後回縣城過夜。
後來,父親找了個老婆,是我們村裏的壹個老太太,我們叫她“東姨”。因為要照顧兩個上小學的孫女,父親就住在董毅家裏。頂多逢年過節或者回老家的時候,他們兩個去老宅收拾收拾;隨著年齡的增長,連收拾都很困難,老房子也成了完全空置的房子。
更讓人擔心的是,幾年前,我們發現二樓靠近外面院子的壹面墻上,出現了大約七八厘米的裂縫,從屋頂向下延伸了大約三四十厘米。父親解釋說,是因為蓋房子的時候地基沒打牢。我擔心這些裂縫的危險,但我父親不同意。“我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沒事的。”
後來我咨詢了壹些專業人士,他們告訴我最好的辦法是拆掉重建,或者至少加固地基重新裝修,要花很多錢。但是那些年,我有兩個孩子,我要還房貸,兩邊老人都要贍養我。沒有多余的錢做這些事,我就壓下了修老房子的念頭。
幾年前,壹個在縣城做餐飲生意的表哥買下了村裏村民的壹處舊居,拆掉重建了壹棟壹層的別墅。我父親也在就職典禮那天去了那裏。回來後他在電話裏跟我聊起這個話題,言語中充滿了羨慕和感嘆。
我父親七十多歲了,加上多年吸煙,他的健康狀況不好。我多次讓他長期留在深圳,他都拒絕了。偶爾最多回老家住幾天。他很少住在老家縣城我給他買的房子裏,大部分時間都在鄉下董毅家裏。我也知道,從未離開過家鄉的父親,就像壹棵大樹。他的根已經在這裏紮了幾十年了,不可能再動了。
2016年初,因為工作,壹個人來到武漢打工,回老家的機會增加了。2019年底,原本計劃全家回老家和父親壹起過年,但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徹底打亂了這個計劃。結果春節前只有我壹個人從武漢回老家縣城,陪了父親兩天。本來是想和父親壹起回農村的,但是因為剛從武漢回來,怕給別人造成焦慮,就放棄了,最後大年三十下午坐高鐵回了深圳。
到深圳不久就確診了,在深圳市第三醫院住院十多天。那段時間,父親幾乎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詢問我的治療過程。我讓他和他妹妹註意壹下自己的狀態。如果有任何問題,他們立即去醫院。他總是淡淡地笑著。“我都這麽大了,沒關系。”好在兩次核酸檢測都是陰性,沒有被感染。
六
2020年7月再次見到父親,當時我已經回武漢壹段時間了。我特意請了幾天假,帶著老婆兒子,開車去了董毅家。此時,父親正坐在門口乘涼,看到我們回來,他甚至興奮地跳了壹下舞。
第二天早上,我帶著祭品來到老房子的後山,給我的曾祖父母、外祖父母和母親掃墓。上山的水泥路因為很久沒人走,長滿了荊棘和茅草,幾乎連路都認不出來了。等我到了墓地,衣服已經被灌木叢裏的露水打濕了,腿上也被荊棘弄了幾道血痕。
祭祀結束後,我走下山,來到老房子門口。我用鑰匙打開門,壹股黴味撲面而來。水泥地板和桌椅上積了厚厚的壹層灰塵。我上了二樓。這裏有三個房間,是我們三兄妹的房間。客廳角落裏放著壹張母親留下的舊抽屜式桌子和壹排舊沙發。我打開抽屜,胡亂翻了翻:裏面有父親在鄉政府工作的書籍,壹些雜七雜八的電線和堅果,壹些模糊的黑白照片,還有學校的課本和筆記本...
看著外墻的裂縫,似乎越來越大,讓人懷疑隨時可能坍塌;房檐附近有壹些黃色的水漬,很明顯是屋頂的瓦片松動後漏雨造成的。
回到董毅家裏後,我和父親談到了老房子的改造問題。他的眼睛似乎閃過壹道光,但很快就暗了下來。“算了,別在這裏花什麽錢了,不值得;再說妳們兩個孩子在讀書,花錢的地方還是很多的。”我沈默。
這幾年在網上看到很多媒體作者的生活在農村的視頻。大多是農村舊房改建或重新裝修,有的復雜,有的簡單,但基本都是“籬下采菊,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
所以我也在想,什麽時候才能擺脫工作的羈絆,回到鄉下的老屋,安靜地過田園生活?但轉念壹想,真的能平安回來嗎?更別說重建、裝修、日常生活的經濟壓力了。妳回來後呢?生病養老怎麽辦?能適應逐漸陌生的周圍環境嗎?當孩子們長大了,有了孩子,我們真的可以看著袖手旁觀嗎?.....這些問題想多了,就覺得統壹真的是很遙遠的事情。
隨著時間的推移,與老房子相關的人和事,甚至壹些瑣碎的記憶,都會逐漸消失。我在想,有壹天,當我們回去的時候,會不會發現什麽都和我們無關?就像壹棵被連根拔起的植物,讓它在空氣中慢慢腐爛,最後滲入土壤,消失不見。
“回家來,農村會毀了胡不歸?”——1000多年前的那聲嘆息,我現在才有點明白它的含義。
2021 2月25日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