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畫面逐漸成為永恒。這幾年,每次回家,經常看到父親這樣令人心疼的姿勢。每當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我都知道父親是心疼那片他傾註了無數心血卻不再屬於他的土地。
父親對腳下的土地有著難以想象的感情。
關於父親最早的記憶是我不上學的時候,父親拿著鋤頭,村民們在田裏歡聲笑語。那時候還是農村合作社,村民都叫社員。我父親是村裏的生產隊長。雖然年紀小,但也能幫媽媽做壹些跟在屁股後面撿東西之類的小工,所以有機會看到爸爸在地裏幹活,近距離欣賞他的人格魅力。當時他的壹舉壹動,壹言壹行都讓我覺得很著迷。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崇拜。
我記得,我父親總是第壹個去上班,最後壹個離開。當隊長的時候,他不像其他隊長那樣指揮別人看,而是手拿鐵鍬鎬走在前面,說壹句“走吧”。社員們拿著鏟子和鎬頭也沒開架式,他父親腳下的土地已經松土了。在我幼稚的眼裏,他的壹句“走吧”,他的壹揮手,他的彎腰挖地,就像壹個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壹樣有力。在他的帶領下,成員們壹個個爭先恐後,像小牛壹樣幹得又快又好。
當時村裏有兩個生產隊,我父親領導第壹個隊。兩個隊的人員分配是按照居住位置劃分的,村裏的土地是兩個隊平分的。莊稼由各隊收割,誰先完成誰休息。沒有統壹的時間安排。二隊隊長比他爸差多了。他既不是壹個好工人,也不是壹個領導。如果會員不買他的賬,他的工作就很普通,拖拖拉拉。當幼苗還埋在土裏的時候,沒有任何依靠。等莊稼長了,兩隊的差距就出來了。到了年底,會計用算盤算了壹下,壹隊的糧食產量遠遠高於二隊,社員們都多得了幾十斤糧食,個個喜笑顏開。現在二隊的人都不高興了,尤其是老太太們,圍著村長書記嘰嘰喳喳,吵著要換隊長。父親也不在意,笑吟吟地應了下來。當時我和媽媽壹起留在壹隊,看著爸爸和二隊隊員在對面有說有笑,指揮著他們順利奔跑,心裏充滿了敬佩。
父親說,人是勤奮的,不是懶惰的。
父親說,土地不會愚弄那些善待它的人。
父親說,人錯在壹時,錯在壹年。
我聽得連連點頭,覺得父親是個全能的人。我想,等我長大了,我會嫁給壹個像我父親壹樣的男人。
但是,當我真正長大,經歷了農活的艱辛和不易,我對土地產生了厭惡,對那些能夠走出土地和農村的人產生了壹種說不出的敬佩。父親頭上的光環在我心中悄然褪去。我甚至覺得,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真的是無可救藥了。我問過他很多次,為什麽別人可以搬到城市去享受幸福而我們只能留在農村受苦,為什麽別人可以利用職務之便為自己和家人謀福利,他卻整天逆來順受的在田間地頭。那時候,父親已經在村裏當了多年的村支書。面對我的問題,他壹句話也沒有解釋。他淡淡壹笑,扛起頭,往地上走。看著沈默的父親,我有些不滿。我覺得他很固執,不會做人,不知道怎麽為家人著想。
我父親愛他的腳。這片土地,這種感覺,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感受不到。我不明白壹個人可以把自己的心思隱藏得這麽嚴密。
我認識我父親只是因為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告訴我,我的父親曾經想要離開這片土地。我清楚地記得,有壹段時間,家裏客人很多,往往就是這個撥走了。有時人們在晚上90點鐘還在談話。我經常把媽媽的腿放在枕頭上睡著,醒來的時候家裏還是燈火通明。那時候我已經上學了,學到了很多東西。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父親想辦壹個工廠,帶領村民走上工農業致富的道路,而那些人都是聽說過的推銷員,包括壹些愛吹牛的騙子。他們賣的東西五花八門,說的都是壹個意思,但是有壹點是壹樣的,就是都在誇自己的東西,說自己的東西怎麽賣的好,怎麽符合市場需求。對於這些人,父親始終抱著壹顆赤誠的心。他用自己為別人著想的習慣對待別人的心,眼睛看不出欺騙。從他紅紅的眼睛裏,我能看到他的渴望和希望。
在金錢的利益下,吃虧的永遠是像父親壹樣對別人敞開心扉的人。最後被不善心機的父親騙了,工廠半途而廢,留下壹大筆虧空。我父親不是壹個會欠人錢的人。悔恨之下,他辭去了村支書的職務,帶領村裏幾個年輕人承包了施工隊。沒有任何壹技之長,沒有任何人脈,只是憑著壹股子進取心擠進了大城市,把錢賺回來填補虧空。我父親今年四十壹歲。我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件事之後,他反復說:“據說四十壹是個不好的年份。我不相信這種邪惡。我想做個了斷,改變命運,但還是沒做成。”農村有壹種迷信的說法,41歲是“龜”年,尤其是對男性來說,到了這壹年,往往是不吉利的,是註定的。有人說,在這壹年,我們應該留在家裏避免災難,我們不能違抗上帝。
父親說,人壹輩子不要太膽小,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父親說,妳永遠不知道不打仗能吃多少碗幹飯。
父親說,誰說人不能和生命抗衡,我會掌握自己的命運。
我看著我的父親,覺得他是壹個偉大的哲學家。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工廠倒閉後,父親默默把自己埋在泥土裏,再也不提發財賺外快的事。
後來我才知道,父親其實有機會走出這片土地,但他放棄了。
那時候我已經大學畢業,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飯後的壹次聊天,偶爾聊到去世多年的爺爺。我爺爺,壹個沈默寡言的老人,整天壹句話也不說,只是埋頭苦幹。他有很好的烹飪技巧。媽媽說縣委書記還誇爺爺做的飯好吃,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在我的調查下,我知道父親早年做秘書的時候,為人老實,沒有頭腦。公社和縣裏的領導都特別看好他,喜歡和他交往。有壹次公社書記陪縣委書記下鄉,中午留在我家吃飯,是爺爺手心的勺子。縣委書記壹邊吃飯壹邊連連稱贊“老人家手藝真好”。後來,他來了幾次。當時購物需要票,他第二次來就送了壹張十斤肉票。母親說,如果父親當時想離開農村,到城裏定居,可以只說壹句話,但面對縣領導的暗示,他壹句話也沒說。
我父親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農村。如果我真的想留在城裏,復員的時候就不會回來了。父親邊說邊拍拍我的手。我回來是因為妳媽媽。當時他們的孤兒寡母在村裏被欺負,我只好回來支援門戶。我說,哦,妳為什麽不留在城裏?不然我現在就是個幹部的孩子,也不用跑那麽遠去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工作了。我媽聽到這話臉上閃過壹絲失望。我忙著說笑。幸好妳回來了,不然就沒有我了。
過了很長時間,我們才又談了壹次。多年後回憶,依然覺得溫暖。那時候我也知道了我年輕的父親做了兩件大事驚動了公社和縣委。幸好他人緣好,很多人保護他,不然他連農民都不用當了。
第壹次說是無意的失誤。當時每個村都有公社幹部。那壹天,公社幹部來了,遇到父親領著社員們在地裏幹活。看著這壹大片土地和莊稼,他們不禁說:“這麽多地要幾天才能種完。”支書的父親壹聽,馬上回答說:“如果妳允許我們搞點副業,我保證半天就把莊稼都收割完。”這位幹部以為是開玩笑,順口說:“如果妳半天能做完,我就允許妳搞副業。”幹部是幾個村壹包,著急去別的村看看,然後就走了,也不把這個當回事。
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父親馬上宣布:“大家快來,幹完活我們去海邊。”我們村靠海,在海裏挖點海鮮改善生活,貼補家用,是每個村民的夢想。但那時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沒人敢去海裏撿鮮魚活蝦。看到父親的發言,成員們歡呼雀躍地跳進場內,沒有人會在休息時間停下來休息。剛過中午,這壹大片地區的莊稼都收割完了。
中午時分,全村沸騰了,大家忙著找魚竿,領魚錢,收拾各種出海的工具。那時候正是桃子成熟的季節。我捧著媽媽給我摘的大桃子,甜甜地嚼著。我想不通為什麽大人們興奮地進進出出。晚上,當美味的海鮮吃到嘴裏,我終於從爸爸媽媽那裏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然而,我的父親在我臉上的笑容達到最大之前就被帶走了。作為帶領全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領導,他的父親因其十惡不赦的罪行而受到批評。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爸爸幾天沒回家,媽媽每天晚上都偷偷哭。
第二次,父親是故意的。父親雖然因為趕海事件受到了批評,但領導們對他還是刮目相看,他的官帽子也沒丟。村裏的大事小事還是他說了算。父親不甘寂寞,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東北有壹種高效的化肥,在地裏施能比用草木灰肥料多壹倍的產量。那時候沒錢,私下買賣化肥是違法的,但我父親不信這個邪。沒有錢,他就想出了壹個以物易物的辦法。在壹個月中壹個黑暗多風的夜晚,壹船小豬被偷運出海。為了防止豬的叫聲引起註意,豬的嘴巴被綁得很緊。當晚海上有風暴,但化肥被成功帶回。首戰告捷的父親太激動了,正在醞釀第二筆交易,卻被舉報了。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天運送小豬的時候沒人註意到。運化肥回去的時候,有幾個人因為激動說話聲音比較大,被人聽見了。結果紙包不住火,餡全漏了。
消息傳到公社,公社書記又氣又惱,當即下令將父親免職。但明年全村莊稼大豐收,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父親再次被扶上村支書的位置,已經十幾年了。
父親說,當時膽子大,想多買點吃的,沒想別的。
父親說,如果糧食產量真的提高了,我就能吃飽,被關幾年也值了。
父親偷偷說,妳不知道,我已經和公社書記拍桌子了,他拿我沒辦法。
我媽跟我說,要不是我爸脾氣暴躁,執意要死,他跟領導關系也不會這麽僵。十幾年了,沒人管,沒人問,他還是個農民。
那壹刻,父親努力維持的硬朗外表被徹底去除,我明白了父親對腳下這片土地的溫暖感情。
我無法想象十幾年後的今天,父親老了,從村支書的位置上走下來,眼看著自己壹手建立起來的土地被村裏新來的年輕人分了、賣了、蓋了,是壹種怎樣的痛苦。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天晚上,剛吃完晚飯,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電話裏,媽媽的聲音有些猶豫,猶豫,還有點謹慎。我過了很久才明白,父親想承包土地,村支書的哥哥也想承包種樹苗。我父親脾氣倔,在村裏德高望重。村支書在哥哥心裏,兩邊扛著。最後村支書表態,誰先拿4萬,就把地給誰。咄咄逼人的父親馬上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數了數,還差2萬元。當時剛結婚三年,月薪只有500多,兩萬是我所有的積蓄。好在王先生是個講道理的人,不在乎錢的去留。我整夜翻來覆去,猶豫了壹下,還是把錢拿出來寄給了父親。
土地承包成功,包20年。父親揮舞著手中的合同,臉上滿是孩子氣的笑容。我不明白為什麽父親壹輩子忙忙碌碌,看不了世界,老了還要翻來覆去。除去村裏公糧的發放,購買農機具的錢,員工的成本,我想不出還剩下多少利潤。父親正在使勁抽著煙。我不能讓他們糟蹋所有的好土地。農民不得不以土地為生。
父親仔細計算每壹塊地,平整土地,施足肥料。為了保墑,他沒有噴除草劑,所有雜草都是雙手除。從早到晚,他和員工壹起泡在地裏。他很自豪自己比那些員工能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壹朵花裏的老人。他反復對員工說,好好幹,我壹分錢都不虧妳。
為了方便收割莊稼,父親買了全套農機,他決心大幹壹場。
麥子熟了,麥穗金黃沈甸甸的;秋天來了,玉米又粗又直,黃豆飽滿,綠色的花生在風中搖曳...看著這些,父親得意地笑了,仿佛壹年的辛苦都有了回報。
其實父親的辛苦並沒有得到回報,就是在他承包土地的那壹年,糧價大幅下跌。小麥的價格降到了前幾年的壹半。玉米,第壹次有了和小麥平起平坐的資格,甚至有了趕超的勢頭。
這個季節,父親的地裏長滿了小麥,其他作物只是田與田之間的補充。為了不耽誤麥收季節的麥收,父親還出資近10萬元買了壹臺小麥收割機,是從銀行貸的款。年底賣糧收入,扣除員工工資和各種費用,幾乎為零。
我的家人建議我父親不要再種糧食了。按照目前的情況,種花種草種樹比種糧劃算。父親悶悶不樂地抽著煙,壹言不發。然後逐壹計算春天需要的化肥。
有人向他父親建議,員工工資先扣壹年,這樣至少春天買化肥的錢不用東借西借,可以緩壹緩。父親斷然拒絕:“我不會做那種不道德的事。”那人笑道:“就妳的心意,妳可以打聽打聽,包括那些承包土地第壹年就賺了大錢的。誰按人數給員工發工資了?”父親還是說:“我不會做那種不道德的事。”
父親按數結算員工工資,去鄰村壟斷化肥的人那裏賒賬買化肥。雖然比去市裏批發貴很多,但父親說這樣會安心。
父親沒打算靠承包土地賺錢。他舍不得離開自己幾十年來辛勤耕耘的土地。但事情永遠無法預測,父親也沒想到,自己的小願望無法實現。村委會決定收回土地,單方面撕毀合同。今年國家剛剛出臺新政策,種田不用交公糧和各種費用。不僅如此,國家還對農民自己購買的大型農具進行補貼。父親的春天剛剛到來。
村裏的土地統壹規劃。壹張張通知下來,父親手裏拿著幾份土地承包20年的合同書,土地不再歸他支配。父親壹再堅持,只得到了十幾畝貧瘠的二等地。
那些復墾的地,不方便澆水的上坡地,已經平整好了,準備分批蓋樓;最好的水澆地有的變成了果園,有的種上了大片形狀各異的幹樹枝,掛上了“花木栽培基地”的大牌子。壹眨眼的功夫,兩百英畝的土地就崩塌了。
作為補償,父親被安排在村委會辦公室抽煙喝茶看報,每年幾千元工資。
我們都感謝我們的父親。不管結果如何,他終於不用在日曬雨淋中辛苦壹整天,也不用小心翼翼了。但父親從此沈默,笑容從臉上抹去。他抽得更兇了,盯著腳下的土地。
每當我看到爸爸這樣,我都會忍不住哭。朦朧的淚光中,父親以習慣的姿勢蹲在門口的臺階上,點了壹支煙。煙圈和花白的頭發迅速與廣闊的世界融為壹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