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金 1962年生,山東臨沂人,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傳統文化研究。主要個人專著有《蘇軾的哲學觀與文藝觀》、《中國文學的歷史與審美》(獲2002年教育部高等學校優秀教材壹等獎)、《文學與文化的張力》、《隱士與解脫》、《古道酣歌》、《中國古代文學史(唐宋部分)》等。古籍整理有《蘇軾》、《陸遊》、《讀史有學問》、《新資治通鑒》等。有三部著作被翻譯成日文、韓文出版。
唐詩宋詞可以說是臻於我們中國文學之美的極致,但是至於唐詩宋詞何以為美?應該說我們壹直不甚了然,中國古代的很多選本以及無數的點評,它告訴了我們哪些詩是美的,但是沒有告訴我們,它為什麽是美的?今天有壹些觀點認為詩詞或者文學作品是壹種純粹的形式美。我對這個觀點並不持完全否定的態度,但是我認為如果說它是形式美的話,那它也應該是我們民族心靈的外化,是我們文化外化以後的壹種形式美。我為什麽要這麽說呢?下面我就要選取幾個與唐詩宋詞有關的傳統文化的基本命題,從文化的視角,從我們民族心靈結構的這樣的壹個視角,來賞析大家最為耳熟能詳的壹些詩詞。
悲劇意識的覺醒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古人對妳的價值建立絲毫沒有幫助,後人對妳的價值建立也沒有絲毫的幫助,那麽這就是價值的空沒感,這就是直視正視妳的生命的真相。當妳正視直面妳的生命的真相的時候,妳就產生了悲劇感,這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
第壹個問題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與精神家園的追求。
任何壹個成熟的民族,任何壹種成熟的文化,它必然都有成熟的悲劇意識,這是毫無疑問的。中華民族的文化,是壹種成熟的文化,這壹點是毫無疑問的。那麽我們的文化當中也含有濃厚的豐富的悲劇意識,沒有悲劇意識的文化應該說是沒有韌性的。
歷史上真正流傳千古的經典,它有著跨時代的意義,什麽是經典?經典就是永不過時的東西,像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就超越了時空,我們今天不講陳子昂怎麽樣隨武攸宜北征來到了冀縣這個地方,來到了今天的涿州這個地方,想起了古代的也就是燕趙王高築黃金臺,求賢納士的那樣壹段歷史,想起了自己怎樣不得誌,然後又寫出了《登幽州臺歌》等等這些。我們不談這個問題,即使不談這些,我們吟誦的時候照樣會感受到強烈的震撼。甚至說如果我們詳細地了解到了陳子昂寫這首詩當時的歷史背景,反而對我們的藝術感受能力是壹種很大的局限。因為陳子昂的這首詩已經超越了那個特定的歷史背景。
同學們可以想壹想,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這是什麽意思?每當妳吟誦起來的時候,妳都會產生壹種價值的空沒感,無所依靠,孤苦無助。西方經常講人是孤苦無助的,其實最孤苦無助的應該是中國人,我是從文化上講,因為什麽呢?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古人對妳的價值建立絲毫沒有幫助,後人對妳的價值建立也沒有絲毫的幫助,那麽這就是價值的空沒感,這就是直視正視妳的生命的真相。當妳正視直面妳的生命的真相的時候,妳就產生了悲劇感,這就是悲劇意識的覺醒。而悲劇意識的覺醒,恰恰是價值建立的壹個前提。妳對妳的價值進行了追詢,這就是價值建立的開端。這樣的話,在中國古典詩詞裏是經常出現的,妳如果翻開《唐詩三百首》,翻開《宋詞選》,隨便翻壹翻都會遇到類似的句子。這些句子都是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形象、不同的語境表達了同壹個基本的母體,這就是我們傳統文化的母體。像這樣的詩就直奔妳心靈當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使妳最為感動。
中國文化的悲劇意識,它除了暴露人的生存困境以外,壹個最大的特點是要彌合人的生存困境。簡單地說,當鴻溝把妳分到此岸以後,讓妳無法達到彼岸的時候,它又給妳架起了壹座橋梁,也就是給妳指出了壹條解決現實問題的出路,這就叫彌合。這就叫我們所說的執著與超越的統壹、此岸與彼岸的統壹。妳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也許沒有希望了,但是不是因此就徹底絕望了呢?不,他馬上給妳指出了壹條出路,“念天地之悠悠”。“悠悠”是什麽呢?悠悠就是永恒,就是綿延不斷,“念天地之悠悠”是由此我想到了,由此我又感悟到了,在我之外,還有壹個永恒的天地。天地是什麽?天地就是天道,天道是什麽?天道就是由人道升華而上的壹種基本的道理。可以簡單這麽講,我個人是沒有希望的,我個人是有限的,但是外在於我的那種天道,那種人道,它是無限的。我只要把我這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天道當中去,那麽我就可以和這無限的天道同時獲得永恒。我們有壹句話叫做“把有限的生命融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當中去”,它表現的就是這種意識,但這裏要指出的是這個向永恒天道的融入,它實際上是以自我的犧牲或者說付出為代價的壹種超越。它是壹條現實出路,但它不是前面那種個人感性生活或者說簡單個體的壹種繼續。它是對個體的壹種超越。比如說妳很小的時候,妳不懂的事情,這個時候妳沒有超越的價值。當妳懂得自己拿壹塊糖,給妳的爸爸媽媽,給妳的爺爺奶奶吃的時候,這時候妳自己就犧牲了壹塊糖,付出了壹塊糖的代價,就是超越妳對壹塊糖的執著。這種對個體的超越,使妳獲得了超越的價值。這就是我們中國主流文化當中價值建構的壹個基本的起點。所以“念天地之悠悠”,向悠悠天地的融入,可以說是自我的個體的壹種消失,同時在這個消失當中,它又獲得了壹種更高的升華。至於我們現在的人,是不是同意這個觀點,我不強求,但中國古代的主流文化肯定是如此的。其實在今天有些人大喊個人主義的時候,在我們每壹個人的心裏,必然蘊藏著這些東西,否則妳讀這首詩的時候,就不會有這種感動。為什麽?這就是人性的高貴。我經常講人是生而高貴的,他高貴就高貴在他有壹種超越自我的壹種內在的天然的沖動。
最後壹句“獨愴然而涕下”,他為什麽哭了呢?就是他找到價值以後的壹種感動,這種感動是富有悲劇意識的。他明白了,哎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個人也許是沒有希望的,但是只要是超出我自己,把生命融入到悠悠的天道,我就可以獲得永恒。但這畢竟是壹種奉獻,意味著自己的付出。這種具有悲劇意味的眼淚,是人獲得了價值覺醒以後的壹種感動,但這種感動絕不是廉價的。所以我說《登幽州臺歌》這壹首詩,妳不要看它只有四句,它實際上表現了我們的傳統文化的壹個母體,也就是表現了我們每壹個人心靈當中最深層的東西,妳平時是感覺不到的,只有通過吟誦,才能使妳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