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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古書壹定要看繁體豎排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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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寒園(來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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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兩個月,主要就是讀書。五月偶爾還寫作,六月則直接放棄了。寫作於我而言太耗費時間了,人家壹篇仨小時,我得壹天半。六月停了寫作後,大概壹天壹本,或者兩天壹本,想著七月離校之後再從容整理筆記。

六月結束的時候,看了下讀過的書目,沒有系統,誠然也有好書在其中,但是沒有系統,散讀出不了成果。又有些遺憾地想,自己這幾年就這樣沒有成果地虛度過去了。而且因為感到知識結構的缺陷,以及更重要的,某種形而上的東西始終困擾著我——這在讀了劉小楓《沈重的肉身》以後重又被喚醒——於是決定回頭讀讀古書看,儒釋道耶史,看其中是否有解決之道。

讀古書是壹件麻煩的事情,早上讀《中庸》,十六章,齊明盛服,下面註釋,齊,通齋。我又看手頭的另壹本,朱熹的《四書章句集註》,朱熹給註音,齊,側皆反。我就頭大了。音韻學還沒入門,壹看到反切就頭大。古代音和現代音又都不壹樣。

但是讀古書的麻煩不在這裏,而是閱讀前要做的準備工作——同樣壹本書,妳都不知道妳該看哪個版本。有壹門學問叫做“版本學”(或是“校勘學”),現在則叫做“文獻學”,就是專門解決這些麻煩的,比較流傳下來的同壹本書各個版本之間的差異錯訛。但是這個文獻學,雖說看起來是為了更好閱讀古書的壹件工具,但是像音韻,訓詁這些壹樣,要鉆進去又是壹道坎。

但在看古書之前,文獻學基礎要壹點都沒有,也是個問題。不會挑選好的本子,只是隨手買壹本,瞎看壹氣,最終甚或還會南轅北轍。不說像專業的那樣,至少也得稍微了解壹下哪個本子好,或者哪個適合初學者看,哪個適合進階看。

沒有老師的指導,自己摸索這些,會花費不少力氣。

比如《論語》,壹般較為認同的註本是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解的《論語註疏》,宋朱熹的《論語集註》,清劉寶楠的《論語正義》,以及我們今人楊伯峻的《論語譯註》。我們現在的人如果要看,可以先看楊伯峻版的《論語譯註》。

但是之前這些並不了解,只知道我要讀《論語》。市面上的各類註本簡直數不勝數,且多魚龍混雜。有名人註解的:於丹,南懷瑾,傅佩榮,李澤厚,錢穆;也有各個出版社自己出的。而且就算是同壹本書,同壹版本,也有簡體和繁體之別,橫排和豎排之分……簡直不知道挑哪本好。

所以閱讀前有壹些文獻學基礎還是必要的,但是,有些東西,妳在當時當地,沒那個平臺、渠道或是信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就像當初總買錯書的我。

高二的時候,隨手買了本《論語》,薄薄壹冊,沒有註釋,只有譯文和賞析,平時沒事會翻壹翻看兩眼。之後費了些精力,才知道要去讀楊伯峻的《論語譯註》。

之前的小本《論語》,單看也沒什麽問題,但是壹些小細節,要對比著看才能看出問題。比如《八佾篇第三》: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僭禮,我看的小本把它翻譯作,“這種事都可以容忍的話,還有什麽不可容忍的呢?”這也是壹般的看法。楊伯峻把“忍”字理解為“狠心”。引用《賈子·道術篇》以為證:“惻隱憐人謂之慈,反慈為忍。”於是他把這句翻譯作,“這都可以狠心做出來,什麽事不可以狠心做出來呢?”

不說絕對正確,但起碼提供了不同於壹般的另壹種看法,而且我以為這樣的理解句意似乎更通壹些。

同樣壹本《論語》,各家註解的不同,甚至會讓妳對原文產生完全相反的理解。現在是個出版過剩的時代,不慎加挑選的話,壹些粗陋的註解,不僅阻礙妳對書中義理的理解,甚或會有南轅北轍之虞。

除開版本挑選之外,妳還要選擇看簡體的還是繁體的,橫排的還是豎排的?這又是個問題。

可能有很大壹部分人都是這麽想的——看古書就是要看繁體豎排嘛,這樣才夠味。看簡體橫排是看的是哪門子古書。而且從繁體到簡體有信息流失妳懂不懂,這是老祖宗傳下的規矩,繁體豎排肯定有繁體豎排的道理嘛。

諸如此類。

壹開始我也是個原教旨主義者,“就是要夠味!”在這樣念頭的驅策下,購買了繁體豎排本的《四書章句集註》。但在買回來後,壹時之間卻難以習慣,不像看簡體橫排那樣能安下心來閱讀。

於是不得不回頭反思,看古書,繁體豎排,是否只是壹個形式上看起來正確的做法,它有沒有科學道理。

先論橫排豎排之別。

慣性是強大的。牛頓第壹定律,任何物體都要保持勻速直線運動或靜止狀態,直到外力迫使它改變運動狀態為止。此是tradition(傳統;慣例)之所以強大處。要了解清楚用豎排的原因,只有追根溯源,回到最初的那壹刻。

上古在造紙術尚未發明的時候,人們用的是竹簡,所以壹般認為,漢字豎排書寫極有可能與書寫的物質材料有關。

人們依著竹簡的“勢”,從上往下依次書寫。這樣壹直延續了兩千年,“直到外力迫使它改變了運動狀態。”

外力來自於葉籟士。

葉曾是人民出版社第壹副社長,也是語言文字學專家。他強烈呼籲改出橫排本。在建議遭拒之後,他反復解釋,“從文字排列的必要性,閱讀方便,甚至眼睛看橫排比豎排舒服等角度”,說明文字橫排的種種好處。最終得到了出版總署領導及相關專家的支持,開始試行並逐漸普及。

最初建議遭到反對,他們的理由非常簡單,簡單到甚至看起來有些蠻不講理——“漢字從來都是豎排,橫排不符合古代延續下來的文字閱讀傳統,不能隨意改變。”

所謂祖宗之法不能廢。這樣壹個思考方式——不客觀對比兩者優劣,看有沒有道理,而只是固守傳統——我在之前壹篇文章《談談獨立思考,素讀以及我們諸多“天然正確”的傳統及觀念》已經討論過。

許多“天然正確”的傳統或“祖宗之法”之所以是這個樣子而不是那個樣子,也許根本沒有什麽科學道理,最多只是迫於當時簡陋窘迫的條件罷了。

有人用眼動儀測過——其實根本不用測——對著鏡子看壹下就知道了,人的眼部形狀是壹個橫置的橢圓形。眼球的運動,橫向比起縱向來也要舒服許多,活動區間也更大。

而且,世界上,除了漢字以外,幾乎沒有哪個民族的文字適合豎排,漢字是方塊字,而單個方塊字就具有表意能力,古代漢語尤甚,凝練簡潔。而西文不同了,無論是法語,德語,英語,單個的字母並不構成意指,必須要結合起來構成壹個單詞,而單詞顯然橫排起來更方便閱讀。

像錢鍾書的著作,《談藝錄》《管錐編》,其中引用西文尤多,這樣肯定是橫排更加適合。不獨錢老,現在的論文大多也要引用各類西文。同時除了文科引用西文之外,理工科還要引用公式,公式橫排起來也更方便。

而作為唯壹的反對理由——“漢字從來都是豎排,橫排不符合古代延續下來的文字閱讀傳統,不能隨意改變。”——多少顯得有些可笑。

對待壹個問題,拋開固有傳統及成見,客觀看待它有沒有道理,並沒有多難。人不是“牛頓第壹定律”中只有慣性而無意識的物。

再說繁體簡體。

繁體而至簡體確會有信息流失。現代的簡體字,有的會對應兩個繁體字。比如“發”,分別對應“發”和“發”,前者陰平,“發財的發”,後者去聲,“頭發的發”。讀音不壹樣,代表的意義也不壹樣。

再比如,“閑”,分別對應“閑”和“閑”。

“閑”的本義是門栓,“閑”的本義是空隙,他們意思是不同的。簡化漢字後,保留了裏面的“木”,而不是“月”。

簡體字“閑”就襲取了“閑”的意思,“閑暇”就可以寫成“閑暇”。而原本“閑”的本義(門栓;柵欄)漸漸不用了。

這樣由繁體轉至簡體,意義多少就流失了。

其實作為標準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教材多少能給我們提供壹些參考,他們用得四冊《古代漢語》,以及文選,無論是郁賢皓的還是朱東潤的,都是繁體橫排本。

所以壹般來說,可以按這個標準來。而且讀繁體字,也沒有多難吧?我們從小看壹些港片之類的,多多少少都能認出來壹些。習慣了就好。

如果還是感到閱讀有些困難,那就看簡體橫排本,沒什麽,甚至這個作為初學其實是最為推薦的。

關鍵壹點,妳要想明自己讀古書的目的是什麽?

繁體轉簡體是會有信息流失,可這些究竟是細枝末節,妳又不是像乾嘉學派那樣,專門搞文字學的。作為初學者,基本上,都是來學習其中義理的。

《大學》說的誠意、正心、慎獨、毋自欺;《論語》裏孔老頭教妳“忠恕之道”、“反求諸己”、“以直報怨”;《孟子》裏教導妳程序正義比結果正義更重要,“行壹不義,殺壹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莊子》在妳心情低落時開導妳,“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不可入於靈府。”

我們絕大多數讀諸子基本都為解除人生諸般困惑而來,如果這種形式讓妳感到困難,那就換回妳熟悉的形式。

遇到問題,時刻返回初心,想明白妳讀古書為何?如果為義理而來,為解決困惑而來,單單糾結於形式,為其所惑,入不了門,其實本末倒置矣。

不要硬生生給自己先壘起千百級臺階,把精力耗費在末節上,沒了耐心,最後棄之不讀。重要的是先入門,先讀進去,如果妳覺得簡體橫排能讓妳把書讀完,那就簡體橫排。重要的是先讀進去。

比如讀《大學》,如果感到繁體豎排不習慣,那就簡體橫排,挑壹個可以看的簡單註本,先看完,過壹遍,字數也不多,熟讀背過之後,再接著看朱熹的《大學章句》,有了前面的基礎,這樣看起來也不會太費力。

重要的,是先挑選適合自己的版本,對初學來說,適合妳的不壹定就是公認的權威版本,那些壹般都是繁體豎排的,看不進去,囿於形式,本末倒置。先挑壹本能看進去的,熟了之後,再進階,看名家註解。諸子不像小說,壹遍了事,經典是常看常新的,可以對比著各個版本,互相參看。由初學到進階,壹步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