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承載了三百多年歷史的寧古塔啊,無論是濤濤流淌的海浪河還是滾滾奔騰的牡丹江,都曾目睹了妳的風雨變遷世事滄桑,聽見過妳的悲憤嘆息淺酌吟唱。如今妳卻沈寂了下來,少有人來打擾妳的清夢。歲月的塵土掩埋了妳的倩影,時光的風雨洗滌了妳的憂傷,妳在三百年日月的註視下如壹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壹
從前,我壹直認為我的故鄉是壹片新開發的土地,遠沒有江南讓人足以自豪的名都古堡、名剎廟宇、名山大川、名人哀婉情長的故事。自從讀了李興勝先生的《中國流人史》和余秋雨先生的《流放者的土地》,我才知道在我從小就生活而熟悉著的土地上,曾經有過“海東盛國”,有過東北名城寧古塔,有過聲播華夏的名人雅士。然而,這些古老的存在和伴隨著他們壹起曾發生的或讓人欣喜自豪或讓人扼腕嘆息的故事都已成為往事,如今,在人們的記憶中已經煙消雲散。這不能不讓我喟嘆不已。
實際上,歷史考古和史籍資料中不乏許多這塊土地文化與歷史遺存的文字記載。1963年在牡丹江流域鶯歌嶺遺址的考古挖掘中就發現,距今約四千年左右屬於新石器時代,牡丹江流域就出現了原始農業。遺址中出土的磨制石斧、打制的肩石斧和板狀砍伐器,就是先民們用來砍伐樹木的原始工具。遺址中還出土了壹件鹿角鶴嘴鋤,它就是刨坑播種的原始工具。遺址中還出土了大量的網墜和豐富的野豬、麅鹿的骨骼,說明當時漁獵經濟仍占有較大的比重。再翻翻那些已經發黃了的歷史古籍,最早成書的《竹書紀年》、《大戴禮記》以及之後的《史記》、《國語》、《山海經》,都對這壹區域的壹些風土人情、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進行了記載。而到了近代,又湧現出了《黑龍江鄉土錄》、《黑龍江先民傳》和《盛京實錄》、《絕域記略》、《柳邊記略》、《寧古塔記略》、《寧古塔山水記》等壹大批著述,這些書籍有的就是這壹區域的歷史專著。然而,許多書籍如今已經長期湮滅在發黃的故紙堆裏,僅僅成為少數歷史學家研究史學的專利,壹些普通的老百姓是不可能問津得了的,這就成為這段歷史本地人少有人知道的歷史現象。於是,他們也就不會對這塊土地知道了多少,也就少了壹些榮耀,少了壹些惋惜,少了壹些喟嘆,少了壹些知識分子布爾喬亞似溫情與悲憤。但這又是壹個有良知和民族感情的人不願意看到的,這不能不讓妳為曾有著沈重歷史感的這片土地感到不公。
我無言,說不清心裏泛起的是壹種什麽情緒。但我知道我必須親自實地去走壹走,看壹看,哪怕他會帶給我心中更多的惶惑和不安。
二
東北大地和江南比較少了壹些婉約和嫵媚,多了壹些陽剛和豁達。到江南常常見到的是細雨綿綿,小橋流水,庭榭樓閣。而在東北則撲面而來的是壹望無際的原野或連綿不斷的山川。牡丹江是集山巒、盆地、流水於壹體的地型地貌覆蓋著這裏方園幾百裏的土地。它位於長白山余脈的張廣才嶺和老爺嶺之間,遠看山巒起伏,峰嶺相連,橫亙天邊。近看綠水青山,蒼茫無邊,蒼松翠柏,逶迤漫延。在群山環抱中座落著壹個個盆地,那裏土地肥沃,流水潺潺,常常是人們安居的所在。遠遠望去,簡樸的村落上空飄起壹縷縷炊煙,茂密的莊稼在夕陽的余輝裏泛著茁壯的墨綠。
就在這樣壹個秋季的某個日子,我來到了海林市海浪河畔舊街鄉。這裏正是秋瓜收獲的季節。通往遠山深處的水泥公路已經修得相當不錯,瓜農開著滿載壹車車西瓜、香瓜的大車迎面從我的跟前經過,向城裏開去,四周幹燥的空氣中立刻泛起壹股淡淡的瓜果的清香。而更多的是人們擁擠著乘坐著轎車、面包、中巴壹路風塵地向山裏駛去。人們過膩了城市枯燥的生活,到海浪河飄流,到深山別墅區小住,到山裏品嘗壹下野外農家恬靜、悠閑的生活,讓山裏的清涼和瓜果的甜香滿足壹下腸胃的渴望。此時,我卻帶著壹個古老的夢幻踏上了尋找歷史足跡的漫漫旅途。
無論如何,前往這樣壹個充滿了古老和誘惑的地方是足夠讓人熱血沸騰的。從牡丹江市出發,我就壹直想像著這裏的壹切:四周聳立著嶙峋峭撥的群山,在群山環抱中與密林掩蔽下的古城堡隱約可見。城堡是由堅硬的石塊壘築,巍峨的城門,突起的城垛,飄蕩的旆旗,威武的士兵,蜿蜒繞城流過的護城河,都使城堡顯現著莊嚴和神秘。然而,當路人壹指前方說古城村到了。下車擡頭按所指方向撩望,夕陽下,壹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就貯立在我的面前,卻讓我陡生疑惑:這裏就是寧古塔舊城遺址嗎?
史書上最早稱這塊土地為寧古塔,是源於明朝初年野人女真移居海浪河流域,稱“東海窩集部寧古塔路”,從此,人們開始把海浪河流域稱為寧古塔。寧古塔名字的由來,有許多說法。其中之壹是說,相傳古時在東部龍頭山上曾經有塔。壹個大霧天,百裏見不到人,只聽牛叫如雷,並有“轟”然之聲不絕於耳。當大霧散盡,龍頭山上的塔已經倒掉了。因此,人們認為是牛把塔拱倒的,這個地方就開始叫“牛拱塔”了。後來叫白了就叫成了寧古塔。然而,翻閱古書,我們就會讀到其它幾個方面的說法。吳桭臣《寧古塔記略》中稱:“滿洲稱六為寧古,個為塔,猶華言六個也。”方拱乾《絕域記略》中雲:“寧古塔不知何方輿,不知何所屬,數千裏外無寸碣可稽,無故老可問。”又說“相傳當年曾有六人坐於阜。滿呼六為寧公,坐為特。壹訛為寧公臺,再訛為寧古塔矣。”這裏指出寧公臺也好,寧古塔也好,只不過是壹個訛稱。近有滿語專家考證,“寧古塔”為“六個居地”,意即六個部落,有沙蘭、牡丹、交羅、沙爾虎、舊街、泥漿。
我不是考古專家,但對寧古塔的稱喟卻不能不認真起來。因為,它關系著寧古塔的昨天、今天和未來。寧古塔畢竟曾是東北盛京(沈陽)以北的重鎮,管轄吉林以北、黑龍江大部分地區和今俄羅斯境內濱海邊區的壹部分的壹個古城。雖然今天少有人知,但它畢竟繁榮輝煌過。這就足夠了。
三
寧古塔將軍駐地舊城遺址位於今海林市舊街鄉古城村西海浪河南岸,為清代古城遺址。該地系海浪河流域寬闊的盆地之壹。這裏嶺秀樹青,水澄魚肥,土地豐腴,水陸兼通。據載,1631年(天聰五年)寧古塔舊城是由寧古塔備禦吳巴海監造的。寧古塔舊城內城為石塊砌築,高壹丈余,周長壹華裏,僅東西各開壹門,以通往來。外城周長五華裏,四面各設壹門。因為內城是石頭壘築,故又稱石城。經村人指路,我來到了石城遺址。於是仔細蹁步尋找,小心細致踏查,翻檢泥土石頭辯認,在壹次次失望中,終於尋找到了隱約可辯的古城墻。據說這是現今僅存的內城東、西部殘墻,約有300余米,城垣是用黃土間以木棍砌築,城基用石塊壘砌。如果不是有壹座石碑佇立,妳的思想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裏和壹個古老的城堡連在壹起。如今,為了保護古城墻,地方政府在古城墻遺址上砌築了長約10米、高約3米的護堰。但其它地方的城墻城基已被殘土掩埋,木棍早已風化逸盡,僅存壹個個圓洞如壹個個問號在向妳述說著它心中的疑惑。
寧古塔後來為什麽從舊城搬遷到新城(今寧安市寧安鎮),曾有過這樣的壹個傳說:從前,舊城駐地周圍有九條山脈,像九條龍環抱此城,如九龍戲珠使這裏成為風水寶地。後來,由於有人來龍頭山挖寶,挖掘出了金人金馬,於是就挖斷了龍脈,使九龍失去了平衡,從此這裏就連年水災,風火不斷,沒有了太平。事實上,據史料記載,1814年到1885年,海浪河流域曾連續發生十次大水,由於舊城臨河,地勢低窪,洪水先後多次淹沒舊城,很不安全。同時,沙俄又多次進犯黑龍江流域,平時海浪河水位不高,有必要將駐地遷徙到牡丹江邊,便於隨時出征追剿沙俄匪幫。於是1666年(康熙五年),寧古塔將軍巴海率部開始修築寧古塔新城,同年12月駐地遷往新址。據寧安縣誌載:“新城,兵力建築,以松木夯土,高二丈余。內城周計五百八十五丈,東西南三門:東曰得勝,西曰望闕,南曰迎熏。內城是將軍衙署,外城有東西大街。”新城繼舊城之後,作為寧古塔將軍駐地持續了十年。直到1676年清政府命令寧古塔將軍府遷至吉林為止。
在訪談寧古塔的歷史時,我不能不懷著崇敬的心情向妳介紹這樣三位歷史人物,他們就是曾先後任職寧古塔昂幫章京的沙爾虎達、巴海和薩布素。沙爾虎達姓瓜爾佳氏,能征善戰,曾是努爾哈赤開國時期的壹元戰將。順治十年(1653),首任寧古塔昂幫章京(都統),在驅冠靖邊中成為我國歷史上抗擊外國侵略的著名將領。巴海,初任牛錄章京(佐領),順治十四年(1657)授內翰林院侍讀學士。順治十六年(1659)接任其父沙爾虎達昂幫章京官職,駐防寧古塔(舊城)。康熙元年(1662),寧古塔昂幫京改稱寧古塔將軍,巴海繼任,成為第壹任寧古塔將軍。巴海在任其間,建築新城,修築驛站,設立官莊,儲備糧食,加強軍備,抗擊沙俄,寫下了寧古塔歷史上十分光輝的壹頁。在巴海任寧古塔將軍其間,沙俄殘匪多次侵犯黑龍江流域。巴海聞訊揮師北上,在當地各族人民的配合下,在古法壇村附近出奇兵伏擊俄軍,給予敵人以沈重的打擊。他抗擊沙俄的功勛曾先後受到順治、康熙的嘉獎。還有壹位就是從寧古塔開始嶄露頭角後來成為首任黑龍江將軍的薩布素,姓富察氏,他就出生在呼爾哈河(牡丹江)邊的寧古塔,曾先後率軍躍馬揚鞭驅敵,指揮戰艦迎風破浪滅冠,成功的指揮了雅克薩戰役,演繹了壹場機智善謀英勇無威氣勢磅礴的戍邊史詩。至今人們談起他們還欽佩不已。
四
寧古塔帶給人們的很多回憶中還有壹段不能不說的充滿著血和淚的往事。在從東北大森林入主中原統治中國達三百多年的滿清王朝,“流放寧古塔”是壹句充滿了恐懼和死亡的代名詞。清廷定都北京之後,寧古塔地區被確定為龍興之地而長期封禁,從而使這裏成了千裏冰雪湧大荒,虎狼橫行絕人寰的區域。從順治年間開始,寧古塔成了清廷流放罪犯的接收地。由於清庭內部權力鬥爭中的互相傾紮、捕風捉影的文字獄,也由於戰場上的失敗、使命的延誤、朝廷官員及地方官吏的腐敗,甚至末需有的罪名,都可以在這句話余音未消的時刻立即被發配投往東北這片蠻荒的土地。他們當中有的是官吏,有的是文人雅士,也有的是藝匠、戰俘,甚至是平民百姓。當他們走向遙遠荒寂的寧古塔時,他們還得向著朝廷的方向叩拜謝主龍恩,然後,帶著夾板,帶著壹腔屈辱和悲憤,在淒風苦雨中向命運多舛的旅途跋涉。前往寧古塔的道路山高路遠水急峰險虎狼當道坎坷難行,他們有的就病死在旅途中,有的被虎狼吞嗜,僥幸走到了寧古塔的人也會在風風雨雨中磨光了銳氣,由黑發人變成了的白發人,只剩下壹絲力氣茍延殘喘。當經過幾千裏路途的艱辛和苦楚終於到達寧古塔時,每個人都會因為有著壹路從生死邊緣掙紮過來的遭遇而淚流不止。
在東北流人才華橫溢的眾多名人中,“驚才絕艷”的江南名士吳兆騫應該是壹位傑出的代表。他出身書香門第與貴賈之家,年少就由於聰慧穎悟有奇才被人們傳為佳話。相傳九歲時寫出數千言的《膽賦》而驚動鄉裏,名傳朝廷。順治十四年,吳兆騫參加了南圍鄉試,考中舉人,但不久就在震驚朝野的江南科場案中銜冤入獄,雖然最後“審無情弊”,但仍於順治十五年十壹月二十八日判處遣戍寧古塔。吳兆騫臨行之前,眾多友人前來相送。許多朋友此時也沒有忘記以詩相別。最著名的當數吳梅村的詩句,“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感時話別,以淚泣詩,情真意切,聽者無不心生震憾。
雖然,流人遷涉寧古巴塔在個人境遇上尤如墜入了非人的境地,人身肉體遭受了難以承受的苦楚,但卻為寧古塔地區的開發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史書記載,流人楊越就曾在當地土人中傳播農耕技術和築房方法,又將隨身攜帶的物品與當地土著交換漁牧產品。同時壹些文化程度比較高的流人在此創辦了私塾,傳播了文化的同時也種下了文明的種子。流民的湧入改變了當地以漁獵為生的原始生活狀態,他們學會了種植谷物、煙葉,學會了采集人參和蜂蜜,使農業耕作得到了長足發展。壹批有識之士則把寧古塔這裏的山山水水做為自己的考察的對象,並以文字形式留諸後世,成為我們今天研究地域文化不可多得的財富。例如方拱乾所著《寧古塔誌》、張縉彥所著《寧古塔山水記》、楊賓所著《柳邊紀略》、吳振臣所著《寧古塔紀略》等等。這些著作都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在中國東北歷史、地理和文學史上都書寫著濃重的壹筆。
寧古塔已經成為壹部史書封存在圖書館壹座座幽深的書架上,封存在寧古塔那個久遠年代的煙雨風塵裏,封存在老壹輩也已經漸漸淡忘的記憶中。那個承載了三百多年歷史的寧古塔啊,無論是濤濤流淌的海浪河還是滾滾奔騰的牡丹江,都曾目睹了妳的風雨變遷世事滄桑,聽見過妳的悲憤嘆息淺酌吟唱。如今妳卻沈寂了下來,少有人來打擾妳的清夢。歲月的塵土掩埋了妳的倩影,時光的風雨洗滌了妳的憂傷,妳在三百年日月的註視下如壹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我面前寂寞的寧古塔,我在為妳流淚。
我期待著並且相信妳會重新年輕起來。
政治和經濟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