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氏不識字,卻是吾之啟蒙之師。家父於國內時,行醫及執教為生,耳濡目染於家母。其常以古人刻苦讀書成才之事勉勵子女。五歲時,家母便將吾送入村中小學就讀。自己也報名夜校,壹讀六年,竟能讀書看報,與父通信。
母氏之言傳身教,令吾自幼深知讀書之重要。家中無書,便於學校圖書室借閱。自小學、初中、高中,校圖書室藏書,盡覽無遺。
民間流傳之書,多為通俗小說,《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三國》《水滸》《說唐》《說嶽》之類,凡知有藏書之處,必千方百計羅致之。十歲時,聞鄰村人家有《萬花樓》,乃不顧寒冷天雨,踏泥濘小道,行走十余裏往借。主人深為感動,熬壹鍋鮮美蠔粥,盛情款待。
每日下學後的勞作之余,借落日余暉,讀借來之書,盡忘日間之疲乏,亦不知饑腸之轆轆。有書必讀,不加選擇,既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把壹切獻給黨》;也有《換空箱》《金如意》《點秋香》之類的“艷情小說”;還有母親消遣哼唱之歌冊《陳三五娘》《雙白燕》之屬。
讀時壹目十行,不求甚解,壹千余頁之《青年近衛軍》,上課之余,壹日便已讀畢。自修課,作業做完,便捧課外書來讀。偶至興頭處,心癢難耐,桌上放著課本,鬥中藏著小說,身在課堂之上,心飛九萬裏海底。壹被發現,自然受責,好在各門功課俱佳,墻上常掛余之習文,年齡最小,故頗得先生垂愛,不忍厲聲呵斥。
既上大學,頓開生面。閱覽室空間有限,便於同室之中,日舉壹人,背上書包數個,於開館之際,搶占座位,余者陸續跟進。日復壹日,舉凡文學、歷史、語言、哲學、經濟、宗教、倫理之類靡不畢讀,而後知書海之浩渺,嘆人生之須臾。
既好讀書,也期盼自己有書。余自上初中,寄宿於校,飲食之余,茍有壹毛、兩毛,便到書店,挑選喜愛之書,置於枕側,臨睡之前,讀上壹段,細加品味,時日既久,積累變厚。時書店常售《中華活頁文選》,所選皆古代詩文之精華,由名家註釋,三篇五篇,合訂出售,既無包裝,價極低廉,余常購之。上海古籍所出之《唐詩百首》《唐宋詞百首》《宋代散文選》之類,也不過兩三毛便可購得壹本。在復旦上學期間,壹有閑暇,便跑福州路古舊書店,爬梳於故紙堆中。偶獲所求之書,則欣喜若狂,而壹摸囊中,已無車資,於是步行數十裏返校,亦頗自得。購求不得之書,便自動手抄錄。文革期間,所有傳世書籍,多被冠以“封、資、修”之惡名,幾至無書可讀。因以批黑書之名,從圖書館借得《老子》《孫子兵法》,覽讀之時,不覺心靈震撼,乃知數千年前,我民族竟有如此文化瑰寶,懼畢業後難求是書,乃展紙蘸墨,書寫成帙,珍藏至今,時時誦讀。而篇中之奧義,愈讀愈明也。
數十年間,書之於我,如師、如友、如伴,未曾壹日分離。廳堂、幾案、床前,無處不堆書,人或以為亂,余獨欣然自得也。日陶醉其間,不知老之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