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1999年第1期《活人居然有謚號》壹文指出,電視連續劇《封神榜》的演員們,不應該在劇中直呼“武王”“紂王”,因為這些稱謂都是帝王死後所得的謚號 帝紂簡介 ,生前是不可能具有的,所以聽起來感到“有點別扭”。
該文的意見說對了壹半。“武王”的“武”確實是周天子姬發的謚號,生前無人可知;但“紂王”的“紂”卻不能這麽說,古人對此就有不同的看法。
壹種意見認為“紂”是謚號,因為歷史文獻中有記載,例如:
漢蔡邕《獨斷》卷下:“帝謚……殘義損善曰紂。”
《呂氏春秋·功名》漢高誘註:“賊仁多累曰紂。”
另壹種意見認為“紂”不是謚號,因為商朝還沒有謚法,相傳為周代文獻的《逸周書·謚法解》中也未收載“紂”字的謚義。《尚書·西伯戡黎》唐孔穎達疏指出,“紂”字本來並沒有不好的意思,後人之所以說“殘義損善曰紂”,是因為見到商紂的暴虐無道,才特地附會給“紂”字這樣的“惡義”。
還有壹種意見則認為“紂”是“先號後謚”,即生前已作稱號,死後即定為“謚”(見唐杜佑《通典·禮六十四》)。這顯然是壹種折中調和的說法。
我是同意第二種意見的,“紂”應當是生前的稱謂而不是死後的謚號。理由如下:
漢代學者鄭玄說:“紂,帝乙之少子,名辛 帝紂簡介 ,帝乙愛而欲立焉,號日‘受德’,時人傳聲轉作‘紂’也。史掌書,知其本,故曰‘受’。”(《尚書·西伯戡黎》孔穎達疏轉引)
在漢代以前的文獻記載中,對這位商朝末代帝王的稱呼大致有兩種寫法:《尚書》壹律寫作“受”,而《周易》《禮記》《左傳》《論語》《孟子》則全都寫作“紂”。鄭玄認為“紂”的名本來應當是“受”。紂本名為辛,是商王帝乙的少子。帝乙因為寵愛他,想讓他繼承君位,特地賜給他壹個名號叫“受德”,意思是“有承受天命的德行”。由於“受”“紂”二字讀音相近,當時人們就誤“受”為“紂”,但宮廷史官職掌記錄王言,知道這個字本來應當作“受”。鄭玄是漢代的大儒,又是學貫群經的著名訓詁家,他把這件事說得頭頭是道,應當是有所依據的。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寫道:“帝乙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謚號是君主死後由嗣王和大臣們議定的,而司馬遷卻說“天下謂之紂”,可見他也不認為“紂”是謚號。清梁玉繩《漢書人表考》卷九在遍引蔡邕、高誘、裴駟、杜佑等人的註解後指出:“以桀、紂為謚,皆不足據。”
如果有人以為我在上面提到的幾位古賢的論述還不夠有力的話,那麽,下面這條理由就是無可辯駁的了:即當商朝末年紂還活著的時候,周武王統率大軍到達商郊牧野準備與商軍決戰,在發表的誓師文告中已經直呼其名為“商王受”(或“殷王紂”)。誓詞的原文見於《尚書·牧誓》(也見於《史記·周本紀》,文字略有差異):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史記·周本紀》引作‘殷王紂’)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
在今本《尚書》中,還有《泰誓》《武成》等篇文告和記載,述及周武王直接稱呼“商王受”的話。經清代學者考證,那些都屬於魏晉時人偽造的《偽古文尚書》,不足為據。只有上面所引的《牧誓》壹篇,才是商末周初留存下來的周朝 *** 的正式文件。在這篇誓詞中,武王姬發直接稱紂為“商王受”,然後歷數其不修對祖先的祭祀,遺棄先王的後裔親屬,以及信用諸侯各國逃亡人員,使他們禍害百姓等罪狀,宣告自己出兵討商是代天行罰。當時,武王還沒有攻進商都朝歌,紂還沒有登鹿臺自焚而死。這就充分證明:“紂(受)”只能是帝辛生前的名號,而絕不會是他死後才有的謚號。
此外,我在前面提到,今本《尚書》中的《泰誓》(***上中下三篇)屬於魏晉時人所偽造,不能引以為據。但是《史記·周本紀》中引用的壹段《太誓》(古代“太”可通“泰”,如“泰山”可書作“太山”)逸文,卻又另當別論。其文雲:
武王乃作《太誓》,告於眾庶:“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逷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行天罰。”
這是周武王在伐商戰爭中發表的另壹篇誓師文告,時間是在從盟津北渡黃河之後、到達牧野之前,文中也同《牧誓》壹樣,直呼“殷王紂”之名。
司馬遷曾任漢朝的太史令,能夠親自閱覽皇家“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凡是商末周初留存下來的 *** 文件,他完全有可能看到。上面這段引自官方藏書的《太誓》逸文,應當是可信的。我想,憑著《尚書·牧誓》和《史記·周本紀》所引《太誓》逸文這兩條證據,“紂(受)”是帝辛謚號的觀點可以否定了。
(原載1999-03)
“周武王”的“武”也不是謚號
我在《咬文嚼字》1999年第3期上發表了壹篇《“紂王”的“紂”是謚號嗎?》,文中說到:“武王”的“武”是周天子姬發的謚號,“紂王”的“紂”則不是商帝辛的謚號,而是他生前的名號。
最近,編輯部轉來了上海市北中學卞體穎先生的壹封信。該信指出:
其實“武”也非姬發的謚號而恰是其自稱,書載:“從西周開國到***王,王號都是自稱,不是謚號,從孝王起,才是死後所加的謚。”
卞先生信中帶引號的這段話,不知道摘自哪部著作,但他的意見卻引起了我的重視。我認真查檢了有關的資料,也翻閱了近人研究謚法的壹些專著,感到卞信所提的主要意見是正確的,即“武”不是周天子姬發的謚號。但說“是其自稱”卻未必確切,恐怕應當是臣下在姬發生前對他的壹種美稱。由於問題比較專門,無法在本刊詳加討論,我只能將汪受寬先生《謚法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中有關章節的內容略加介紹,也算是對拙文錯誤說法所作的糾正吧。
1976年3月,陜西臨潼出土了青銅器“利簋”。專家們壹致認為,此簋(guǐ,古代食器)作於周武王十二年,即滅商之年。簋上的銘文***32字,張政烺教授釋讀如下:
珷征商。唯甲子朝,歲鼎,克昏,夙有商。辛未,王在闌師,賜有司利金,用作旃公寶尊彜。
銘文的大意是:
武王征伐商國。甲子日早晨,歲星正當其位,當夜打了勝仗,很快就占領了商國。辛未這天,武王在闌地軍營,賞賜給臣下利壹些銅。利於是鑄造了以先祖旃公命名的珍貴的禮器。
銘文中最重要的壹句是“珷征商”。“珷”是“武王”二字的合文,指的就是周王姬發。他此時還在世,他的臣下利在銘文中就稱其為“武王”。這說明,“武”決不會是姬發死後的謚號,而是生前的稱謂。當然這裏並非自稱,而是臣下對其所尊崇的君王的美稱。
不僅武王,西周的成、昭、穆、***、懿諸王之號,也同樣不是謚號而是生稱。
《謚法研究》分別引錄了以下各出土彜器銘文加以證明:
周成王時的《獻侯囂尊銘》說:“惟成王大囗在宗周。”
周昭王時的《宗周鐘銘》說:“服子乃遣間來逆邵王……”(按:“邵”通“昭”,“邵王”即“昭王”。)
周穆王時的《長甶盉銘》說:“穆王在下淢居。”
周***王時的《五祀衛鼎銘》說:“余執弊王恤工於邵大室。”(按:“龏”通“***”(gōng),“龏王”即“***王”。)
周懿王時的《匡卣銘》說:“?王在射廬。”(按:“?”同“懿”,“歌王”即“懿王”。)
以上五例中的“成王”“邵王”“穆王”“弊王”“?王”,都是臣下在成王、昭王、穆王、***王、懿王生前對他們的稱呼,足證“成”“邵”“穆”“龏”“?”都是生稱而不是謚號。
《謚法研究》最後總結說:從孝王開始,鐘鼎彜器銘文中,就不再發現有生稱周王尊號的記載,可見孝王及其以下夷、厲、宣、幽、平諸王,都是死後所定的謚號了。
(原載199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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