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成語大全網 - 古籍修復 - 漢武帝赦乳母

漢武帝赦乳母

從郭舍人到東方朔

——從漢武帝的乳母談起

壹、誰救了漢武帝的奶媽

因《西遊記》小說中的悟空偷桃及人參果事,追溯至《取經詩話》,復上溯至《漢武故事》及《漢武內傳》。然後,遍尋可查到的電子版及紙面本古類書及小說等,欲集出其中所有與東方朔有關的只言片語,看看孫悟空與東方朔究竟有多少淵源。搜尋整理過程雖苦,但偶爾能發現壹些有趣的文字,如《太平廣記》卷壹百六十四“名賢”目下的這壹篇:

東方朔(出《獨異誌》)

漢武帝欲殺乳母,母告急於東方朔。曰:“帝怒而傍人言,益死之速耳。汝臨去,但屢顧我,當設奇以激之。”乳母如其言。朔在帝側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豈念汝乳哺之時恩耶!”帝愴然,遂赦之。

這個故事,倒是早就聽過,但《獨異誌》裏似乎不是這麽講的,原文見《獨異誌》(張永欽等點校,中華書局版)卷下第313條(P62):

漢武帝乳母恃恩,家人縱橫。帝怒,乳母流於邊,入辭帝。郭舍人謂曰:“母今出時,但屢顧我,當救母不行。”母如其言,乃顧舍人。舍人罵曰:“嫗回顧,何為?帝壯矣,豈假汝乳耶!”帝於是悅,遂不流乳母。

該書的點校者說:“據《史記·滑稽列傳》,救乳母者為郭舍人;據《西京雜記》,救乳母者為東方朔。”

的確,在《史記》中,這本是郭舍人的故事,怎麽到了《太平廣記》中就變成東方朔的了?先看看《西京雜記》怎麽說:

武帝欲殺乳母,乳母告急於東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臨去,但屢顧我,我當設奇以激之。”乳母如言。朔在帝側曰:“汝宜速去,帝今已大,豈念汝乳哺時恩邪!”帝愴然,遂舍之。(《西京雜記全譯》卷二第33則,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初版)

譯註者說,這壹則原名為“方朔設奇救乳母”,少了壹個“東”字,但情節與《太平廣記》中的那壹篇相同,強調的都是“漢武帝欲殺乳母”,與《獨異誌》裏的說法不同。若要看更詳盡,更原始的說法,就只能去看《史記·滑稽列傳第六十六》了:

武帝時有所幸倡郭舍人者,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武帝少時,東武侯母常養帝,帝壯時,號之曰“大乳母”。……乳母所言,未嘗不聽。有詔得令乳母乘車行馳道中。……乳母家子孫奴從者橫暴長安中,當道掣頓人車馬,奪人衣服。聞於中,不忍致之法。

有司請徙乳母家室,處之於邊,奏可。乳母當入至前,面見辭。乳母先見郭舍人,為下泣。舍人曰:“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乳母如其言,謝去,疾步數還顧。郭舍人疾言罵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邪?尚何還顧!”於是人主憐焉悲之,乃下詔止無徙乳母,罰謫譖之者。

原來,漢武帝根本就沒有過“欲殺乳母”的念頭。他既允許老太太在官道上走馬,也願意縱然她的“子孫奴從者橫暴”。因迫於輿論壓力,不得不勉強同意流放“乳母家室”的建議。能“令人主和說”的郭舍人,當然很明白漢武帝的心理,當“東武侯母”來找他時,立刻表示願意幫忙。“東武侯母”壹家無賴,漢武帝也是如此,當郭舍人說了那番話,正好順坡下“令”,以後不許別人再提“徙乳母”事,膽敢再提,便是“謫譖”,當“罰”。

原文中的“罰謫譖之者”,意思很好懂,索隱者還是加了壹句註釋:“罰謫譖之者,謂武帝罰謫譖乳母之人也。”他是怕讀者不能從中品出武帝下的這道“詔”有多無賴嗎?或許,是想在此提醒這位老太太的重要性?她究竟是誰,能令漢武帝這麽護短?

《史記》索隱說:“東武,縣名;侯,乳母姓。”《史記》正義則雲:“高祖功臣表雲東武侯郭家,高祖六年封。子他,孝景六年棄市,國除。蓋他母常養武帝。”

據此,她要麽是東武縣的壹個姓侯的普通老太太,要麽是東武侯郭他之母。我猜是後者:漢武帝連皇後衛子夫等都能殺,對壹個普通的乳母又何必心忍?

二、東方朔是如何在《西京雜記》中救人的

回頭再說這個故事的變異過程。在《漢書·東方朔傳》中,找不到這個故事;在《西京雜記》中,它大概首次被轉述。然而,就如同《大唐西域記》中的敘述到了《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便變了模樣壹樣,《史記》中的這個故事,也被稍稍改裝了。乳母“子孫奴從者橫暴”事被抹去,僅以壹句令人莫明真相的“武帝欲殺乳母”開頭,郭舍人被東方朔取而代之,還讓他說了壹句《史記》中沒提過的話:“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顯然是在揭皇帝的短。罵乳母的話,也作了些改變,意思變得更直接,幾乎沒有了那種含蓄味道,因而無趣。

這裏,《西京雜記》為什麽要改,尤其是,為什麽要把東方朔改出來呢?這需要先從葛洪那裏尋找原因,因為該書的“純原創”縱使不是葛洪,他至少也曾經手,對此,壹般的學者都未曾否認。

葛洪撰寫的《西京雜記》跋中,末段雲:

“洪家復有《漢武帝禁中起居註》壹卷、《漢武故事》二卷,世人希有之者。今並五卷為壹帙,庶免淪沒焉。”

可見,《西京雜記》中當采用了《漢武故事》中的故事。但從魯迅輯錄的《漢武故事》看,其中似並沒有被征引入《西京雜記》中的段落,這很奇怪。我想,這只能有兩種解釋:1.《西京雜記》中收入了許多他書不曾引用過的《漢武故事》原文;2.葛洪所言的便是另壹本書。

從《西京雜記》的體例看,凡是涉及怪力亂神的,或者近似野史的內容,該書很少收入,而現存的《漢武故事》內容,卻是以“野”和“怪”為主,其中涉及到東方朔的地方雖多,但均牽及神鬼,《西京雜記》自是不願采入——壹般的神仙故事,都被葛洪收入《神仙傳》中了。

從《西京雜記》中的這篇故事看,它的文筆較差,敘述不如《史記》中生動,且有篡改《史記》之嫌,葛洪既然想讓《西京雜記》以“裨《漢書》之闕”(見《西京雜記》跋),又怎麽會在這樣的書裏對《史記》原文動手腳呢?

所以,我認為,就算“方朔設奇救乳母”是托名班固所撰的《漢武故事》的“原文”,葛洪也不會采用。那麽,這個故事必是別人編入或寫入的,目的是為了宣揚東方朔。

為什麽宣揚東方朔呢?我們知道,自《漢書》為東方朔單獨作了壹篇傳記後,東方朔的故事便開始為大眾所喜聞,郭舍人則漸漸被人們“遺忘”了。後來,劉向在《列仙傳》中為東方朔作了篇小傳,將其“神化”;其後,《漢武故事》與稍晚出的《漢武帝內傳》對東方朔成仙的故事又加以推波助瀾。

漸漸地,東方朔便成了壹位無所不知的活神仙,後人也甘願把《神異經》、《十洲記》二書的著作權轉讓給他。同時,《史記》、《漢書》中所記載的那些東方朔故事也得到了滾雪球式的加工,東方朔本人成了壹位集滑稽之大成者,壹如阿凡提或巴拉根倉。

在此基礎上,東方朔的形象也變得越來越完美,幾乎成了正義的化身,百姓的救星。《西京雜記》中的“方朔設奇救乳母”故事,恰恰體現了這壹點。比較壹下《史記》的原文,就可以知道,改編者所作的每處修改,都是為了突出東方朔的正面形象:

如果救的是飛揚跋扈的乳母家人,體現不出東方朔的正義感,故將“橫暴”事統統抹去;加上“帝忍而愎”壹句,表明東方朔知人之深;將“即入見辭去,疾步數還顧”改作“汝臨去,但屢顧我,我當設奇以激之”,雖然有賣弄意味,但故事性更強,也更能顯出他的熱心;將“陛下已壯矣”改作“帝今已大”,將“人主憐焉悲之”改為“帝愴然”,犧牲了語言的含蓄美,卻讓故事變得通俗,感情強烈,民間化了。

據此,這個故事恐怕是以後竄入《西京雜記》中的。

三、被“埋沒”的“投壺郭舍人”

再來看看《獨異誌》中的“救乳母”故事。比較而言,它確是由《史記》直接改寫的,語言精煉了,但情節、思想都沒變。如,《史記》原文中說,武帝對乳母家人的行為“聞於中,不忍致之法”,《獨異誌》中的故事結尾則說“帝於是悅”,這個“悅”字,與“不忍”遙相對應,可見《獨異誌》的作者必然讀過《史記》原文。

而《太平廣記》中的那篇《東方朔》,雖然註著“出《獨異誌》”,單從文字看,正文卻是出自《西京雜記》的。那麽,東方朔救乳母故事,至少在宋代便混入《西京雜記》了。

總之,將郭舍人的事跡改裝成東方朔的,對郭舍人很不公平。但從這裏卻透露出這樣壹個事實:人們的確更愛聽東方朔的故事,就像人們更愛聽孫悟空,而非唐僧故事壹樣。

其實,從《史記·滑稽列傳》看,司馬遷先寫郭舍人,後寫東方朔,就算對前者沒有偏愛,也沒有單獨為東方朔立傳,可見這兩個人的風頭都差不多。

從史傳及他書看,這兩個人的確有***同點。《史記·滑稽列傳》說郭舍人“發言陳辭雖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說”;《漢書·東方朔傳》又說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朔……與枚臯、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再加上前面分析過的那個郭舍人救乳母故事,可見“滑稽”並非東方朔完全專有。

比較而言,如果說東方朔的長處是博學及善辨,郭舍人的長處便是善於“動手”,雖然“射覆”、“詭辯”等腦力遊戲不是東方朔的對手,玩體育遊戲,尤其是投壺時,卻是漢武帝的最好幫手。《西京雜記》第120則《郭舍人投壺》雲:

武帝時,郭舍人善投壺,以竹為矢,不用棘也。古之投壺,取中而不求還,故實小豆於中,惡其矢躍而出也。郭舍人則激矢令還,壹矢百余反,謂之為驍。言如博之掔梟於掌中,為驍傑也。每為武帝投壺,輒賜金帛。

這種本身,東方朔壹定不及。有趣的是,在托名東方朔撰寫的《神異經》中,也有關於投壺的描寫:

《神異經》曰:東王公與玉女投壺,誤而不接,天為之笑,開口流光,今電是也。(《太平禦覽》卷十三·天部十三·電)

《神異經》曰:東荒山中有大石室,東王公居焉。與壹玉女投壺,沒有入不出者,天為之笑。(張華曰:天笑者,開口流光。)(《太平禦覽》卷七百五十三·工藝部十·投壺)

這兩條,是從電子版《太平禦覽》中找出的,估計原文有錄入錯誤,不知“誤而不接”是何意;“沒有入不出者”,似應作“沒入不出者”。

不管怎樣,“天為之笑”的情節實在是很好玩的,如果中國古代神話中的仙人都這麽有趣,那就好了。

奇怪的是,這麽好玩的故事,我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的《神異經》(諸子百家叢書)中,竟然找不到。難道,該書少影印了壹頁?要麽,它不見於該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明明特意提到了它:

《神異經》壹卷(內府藏本):“其中玉女投壺事,徐陵《玉臺新詠序》引用之。流傳既久,固不妨過而存之,以廣異聞。”

在談到宋吳潛的《履齋遺集》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又說:

“則其散佚者尚多。又如《題金陵烏衣園·滿江紅》詞:‘天壹笑,滿園羅綺,滿城簫笛’句,乃用杜甫‘每逢天壹笑,復似物皆春’語。甫則用《神異經》玉女投壺天為之笑事,本非僻書。”

這裏提到的杜甫詩,見《全唐詩》卷二三○,題為《能畫》:

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每蒙天壹笑,復似物皆春。

政化平如水,皇恩斷若神。時時用抵戲,亦未雜風塵。

瞧,話題又繞回到郭舍人了。有趣的是,“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這兩句詩,用的都是《西京雜記》中的典故,前者出自《畫工棄市》篇,後者則不必提了。

四、郭舍人的投壺技巧

既然郭舍人的投壺技巧這麽值得頌揚,對投壺是怎麽回事便有了興趣。《西京雜記》中的《郭舍人投壺》所說的“以竹為矢,不用棘也。古之投壺,取中而不求還,故實小豆於中,惡其矢躍而出也。郭舍人則激矢令還,壹矢百余反,謂之為驍。”是怎麽回事呢?

壹查,發現這些說法原來大有來歷。《禮記·投壺第四十》雲:

投壺之禮,主人奉矢,司射奉中,使人執壺。

司射進度壺,間以二矢半,反位,設中,東面,執八筭,興。請賓曰:“順投為入,比投不釋,勝飲不勝者。……”請主人亦如之。……

筭多少視其坐。……筭長尺二寸。壺頸修七寸,腹修五寸,口徑二寸半,容鬥五升,壺中實小豆焉,為其矢之躍而出也。壺去席二矢半。矢以柘若棘,毋去其皮。

……司射、庭長,及冠士立者,皆屬賓黨;樂人,及使者、童子,皆屬主黨。

看,“竹”、“棘”、“小豆”等,出處在此。我的《禮記》,是上古版的,全稱為《禮記譯註》(楊天宇撰),對這些內容做了比較詳盡的解釋。從中可知,投壺是很有講究的。遊戲的規則是:“順投為入,比投不釋”,即矢頭插入壺內為勝,“壺中盛小豆,以防矢投入後再跳出來”;賓主輪流投射,不許壹方連投。“筭”是用來計數的,插在“中”內,由司射負責掌管。投壺時,哪壹方投中壹次,司射便將壹枝“筭”放到代表哪壹方的場地上,最後按“筭”的多少定輸贏,輸的壹方要被罰酒。每次投壺,需要多少枝“筭”也有講究,具體規則是“筭多少視其坐”,即按人分配。“筭”與“矢”的數目相等,“投壺者人四矢,亦人四筭”,如賓主參賽者“各四人,則當用32筭”。矢以柘木或棘木削成,“毋去其皮”的目的,大概是為了增加它的重量,更有準頭。

由此看來,漢武帝與人投壺時,參加的人大概不少。這時,漢武帝應“屬主黨”,郭舍人可能就是主黨中最有實力的“使者”,故“每為武帝投壺,輒賜金帛”。不過,郭舍人是怎麽“激矢令還”的呢?在矢頭上粘了壹塊膠皮?這種玩法,的確有趣。

從“壹矢百余反”這句看,漢武帝與人投壺,所花的時間或許需要很久。“百余反”,應即“反”百余回,也就表明郭舍人投了百余次。若以“投壺者人四矢”來算,壹次比賽,至少需要25個回合之多。

《太平禦覽》引《藝經》雲:“投壺法,十二籌,以象十二月之數。”照此,後世的投壺壹律為每人每回合十二枝矢,如果是這樣,投百余次僅需八、九個回合,但不知每回合究竟間隔多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壹百十四雲,明李孝元撰《壺譜》壹卷,“其書以投壺之法,圖之為譜。凡十八目,壹百三十餘式。雖非禮經古制,亦技藝之壹種也。”如能看到這本書,壹切就都清楚了。魏邯鄲淳曾撰《投壺賦》,《藝文類聚》收,但電子版的難以卒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