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藉,莫桂酒兮椒漿。
揚枹兮拊鼓,疏緩節兮安歌,陳竽瑟兮浩倡。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
作為《九歌》的開首篇,《東皇太壹》在全詩中有著特殊的地位與意義。雖然自東漢王逸以來,歷代註家對東皇太壹是天神的說法,並無歧異之見,然而它究竟是什麽神,卻諸說不壹。《文選》唐五臣註雲:“太壹,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雲東皇。”認為東皇太壹是東帝;洪興祖《楚辭補註》與朱熹《楚辭集註》皆承襲其說,何焯《義門讀書記》與馬其昶《屈賦微》則認為是戰神;聞壹多又以為是伏羲;還有以為太乙、齊國上帝的,不壹而足。
其實,“太壹”在屈原時代並不是神,它在“東皇太壹”中不可能充當神的稱謂;而“東皇”,由於先秦時代的東——春對應等關系,表明了它乃是春神的指稱。在沒有更確鑿材料發現之前,“東皇太壹”應是春神的說法可以成立。至於“太壹”,在這裏的含義是始而又始,象征起始與開端。
詩壹開首,先交待祭祀的時日——因是祭春神,故時日當在春天。選擇春日的吉良時辰,人們準備恭恭敬敬地祭祀上皇——春神——東皇太壹,讓其愉悅地降臨人世,給人間帶來萬物復蘇、生命繁衍、生機勃發的新氣象。主持祭祀的主祭者撫摸長劍上的玉珥,整飭好服飾,恭候春神降臨。開頭四句,簡潔而又明了地寫出了祭祀的時間與祭祀者們對春神的恭敬與虔誠。
繼而描述了祭祀所必備的祭品:瑤席,玉瑱,歡迎春神的楚地芳草以及款待春神的佳肴美酒。這壹切,配合著繁音急鼓、曼舞浩唱,告訴人們,春神將要降臨了。整個祭祀氣氛開始進入高潮。
末尾四句,是全詩的尾聲,也是祭祀的高潮——春神於此時降臨了。“偃蹇兮姣服”——是春神美妙動人的舞姿與外表,“芳菲菲兮滿堂”——是春神帶來的春的氣息與氛圍。歡迎祈盼的人們於是鐘鼓齊奏、笙簫齊鳴,使歡樂氣氛達到最高潮。末句“君欣欣兮樂康”,既是春神安康欣喜神態的直接描繪,也是祭祀的人們對春神降臨所表露的欣喜心態。
全詩篇幅雖短,卻層次清晰,描寫生動,氣氛熱烈,給人壹種既莊重又歡快的感覺,充分表達了人們對春神的敬重、歡迎與祈望,希望春神多多賜福人間,給人類的生命繁衍、農作物生長帶來福音。
屈原以不同於《九歌》它篇的寫法,在短小精悍的篇幅中,生動展現了祭神的整個過程和場面,給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徐誌嘯)
《九歌·東君》賞析
東 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辀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徊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縆瑟兮交鼓,蕭鐘兮瑤虡。
鳴篪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東君》壹詩的祭祀對象是什麽神,古無異辭,都說是日神。洪興祖《楚辭補註》雲:“《博雅》曰:‘朱明、耀靈、東君、日也。’《漢書·郊祀誌》有東君。”朱熹《楚辭集註》雲:“此日神也。《禮》曰:‘天子朝日於東門之外。’”戴震《屈原賦註》雲:“《禮記·祭義篇》曰:‘祭日於壇。’又曰:‘祭日於東。’《祭法篇》曰:‘王宮,祭日也。’此歌備陳歌舞之事,蓋舉迎日典禮賦之。”近代王闿運始有異說,其《楚辭釋》雲:“東君,句芒之神。舊以為禮日,文中言雲蔽日則非。”他根據詩中“靈之來兮蔽日”壹句,以為神與日明明非壹,故否定詩之所祀為日神,而以之為木神也即東方之神句芒。其實“靈之來兮蔽日”壹句正如《湘夫人》中的“靈之來兮如雲”壹句,表現的神靈並非篇中所祀之神,而是壹群其他的神,《湘夫人》中是九嶷山眾神,本篇則是東君的隨從之神,故可以“蔽日”、“如雲”形容其多。泥定“靈”為神靈則必系所祀之神,顯然是主觀臆測,為今人之所不取,自屬當然。況且,正如今人陳子展《楚辭直解》所說:“倘若以為東君定是東方之神,那麽,為什麽四方之神,或五方之帝,只祭其壹呢?”
祭祀日神之詩,自然充滿對光明之源太陽的崇拜與歌頌。這種崇拜與歌頌,是古今中外永恒的主題,萬物生長靠太陽,對太陽的崇拜和歌頌自然是最虔誠又是最熱烈的。在《九歌》描寫祭祀的場面中,這壹篇寫得最熱鬧。
本篇壹開頭,就先刻意描寫壹輪噴薄而出的紅日那溫煦明亮的光輝。就如昏暗的劇場突然拉開帷幕,展現出壹個鮮麗明艷的大背景,把整個氣氛渲染得十分濃烈。旭日欲出,自然先照亮日神東君所住的日出之處,也就自然引出日神。東君是偉大的,他所駕馭的太陽把光和熱帶給人類,是那樣的慷慨無私,自然有那從容不迫的姿態。所以他總是不激不厲,安詳地駕著太陽車緩緩而行,履行他壹天的神聖職責。
那麽,當陽光普照大地,日神給人類帶來的壹切又有何等意義呢?作者並未轉而敘述大地山川的反映,仍圍繞主題描寫了壹個日神行天的壯麗場面。這裏的龍和上文的馬實際上是同壹物。飛龍也好,天馬也罷,都是上天的神靈,故屈賦中常互稱。天馬行空,自非凡馬可比。這裏的雷聲,實際上是龍車滾滾駛過的聲音。而天上片片絢麗雲彩的伴隨,就如龍車上插著萬桿旌旗,又是何等的顯赫。這種場面,只能從後世描寫天子浩浩蕩蕩的出行中去體會了。
至此,作者筆鋒壹轉,讓東君發出長長的嘆息。他嘆息什麽呢?因為他將回到棲息之所,而不能長久陶醉在給人類帶來光明帶來壹切的榮耀中,所以他只有眷念,只有仿徨。但那行天時轟響的龍車(聲)和委蛇的雲旗(色)確實給他以快意,就連觀者也因之樂而忘返。
提及觀者,又自然地引出壹個極其隆重熱烈迎祭日神的場面。人們彈起琴瑟,敲起鐘鼓,吹起篪竽,翩翩起舞。於是,東君的官屬們也為人們這虔誠之心所感,遮天蔽日紛紛而下。
東君的司職很明確,就是為人類帶來光明。然而這裏描寫的東君與眾不同,他並不是趁著暮色悄悄地回返,而是繼續為人類的和平幸福而工作著。他要舉起長箭去射那貪婪成性欲霸他方的天狼星,操起天弓以防災禍降到人間,然後以北鬥為壺觴,斟滿美酒,灑向大地,為人類賜福,然後駕著龍車繼續行進。這裏的壹個“高”字,再次把東君那從容不迫偉大而無敵的氣度生動地表現了出來。戴震《屈原賦註》認為天狼星在秦之分野,故“舉長矢兮射天狼”有“報秦之心”,反映出對秦國的敵愾,聯系歷史事實,此論自非無稽之談。
詩中沒有繾綣的兒女之情,有的只是崇高的博愛;沒有濃郁的芳香,有的只是熾熱的情懷,這與人類對日神東君的崇敬和禮贊的主題是相壹致的。
結合祭祀儀式上的樂舞表演情況來看,可以判斷第壹、第二章是扮神之巫所唱,第三章是迎神之巫所唱,第四章又是扮神之巫所唱。而各章歌辭之間的聯接承轉,又極其自然,在輪唱中烘托出日神的尊貴、雍容、威嚴、英武,那高亢宏亮的聲樂正恰如其分地演繹出光明之神的燦爛輝煌。 (王宏理)
《九歌·雲中君》賞析
雲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翺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雲中君》是祭祀雲神的歌舞辭。王逸《楚辭章句》題解說:“雲中君,雲神豐隆也。壹曰屏翳。”江陵天星觀壹號墓出土戰國祭祀竹簡有“雲君”,顯然是“雲中君”的簡稱,可證雲中君就是雲神。或以為月神、雷神、雲夢澤之神、雲中郡神、高禖女神等,俱不可從。
《雲中君》這篇詩是以主祭的巫同扮雲神的巫(靈子)對唱的形式,來頌揚雲神,表現對雲神的思慕之情。憑什麽肯定是對唱的形式呢?首先,詩中說:“靈皇皇兮既降”,“靈”指神。又說:“靈連蜷兮既留。”《楚辭考異》曰:“壹本靈下有子字。”王逸註:“楚人名巫為靈子。”《廣雅·釋詁三》之說同。則此“靈子”或“靈”指雲神或雲神附身的巫。那麽,詩中兩處說到“靈”的部分,壹處稱說“君”的句子,都是祭巫所唱。而詩中“蹇將憺兮壽宮”以下四句和“覽冀州兮有餘”二句非祭巫所應言,則又是雲中君的唱詞無疑。其次,《九歌》中另外四篇祭天神之詩,除《東皇太壹》兼有迎神的作用,另當別論外,其余《東君》、《大司命》、《少司命》也都是對唱的形式。
《九歌》的祭祀歌舞是在夜間借助於篝火或竹明、松明、燈光進行的,所以表現出壹種神秘和恍惚迷離的氣氛。
《雲中君》壹篇按韻可分為兩章,每壹章都是對唱。開頭四句先是祭巫唱,說她用香湯洗浴了身子,穿上花團錦簇的衣服來迎神。靈子翩翩起舞,神靈尚未離去,身上隱隱放出神光。這是表現祭祀的虔誠和祭祀場面的。
“蹇將憺兮壽宮”以下四句為雲中君(充作雲中君的靈子)所唱,表現出神的尊貴、排場與威嚴。由於群巫迎神、禮神、頌神,神乃安樂暢意、精神煥發、神采飛揚。“與日月兮齊光”六字,準確地道出了雲的特征;就天空中而言,能同日月並列的唯有星和雲,但星是在晴朗而沒有日光時方能看見,如同時也沒有月亮,則更見其明亮。惟雲,是借日光而生輝,雲團映日,放出銀光,早晚霞光,散而成綺,所以說“與日月兮齊光”。這兩句,上句是說明“神”的身份,下壹句更表明“雲神”的身份。“龍駕兮帝服”,是說出行至人間受享。“聊翺遊兮周章”則表示不負人們祈禱祭祀之意,願為了解下情。古人以為雨是雲下的,雲師有下雨的職責。故《周禮·大宗伯》有雨師而無雲師,《九歌》有雲師而無雨師。屏翳或以為雲師,或以為雨師,也是這個原因。“屏”是遮蔽的意思。“翳”,《離騷》王逸註:“蔽也。”《廣雅·釋詁二》:“障也。”則“屏翳”之名實表示了同“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壹樣的意思。周宣王祈雨之詩名曰《雲漢》,賈誼憫旱之賦題曰《旱雲》,俱可以看出古人對雲和雲神的看法。
祭巫唱“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乃是說祭享結束之後雲中君遠離而去。“皇皇”是神附在巫身上的標誌。神靈降臨結束之後,則如狂飆壹般上升而去。這裏是表現雲神的威嚴與不凡。“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則是雲神升到高空後因眼底所見而言,表現了雲高覆九州、廣被四海的特征。末尾二句,是祭巫表示對神靈離去的惆悵與思念,表現出對雲神的依賴情緒。祭雲神是為了下雨,希望雲行雨施,風調雨順。所以雲神壹離去,人們便悵然若失。《旱雲賦》寫雲開始之時積聚給沓,互相連接,“若飛揚之縱橫”,“正帷布而雷動”,結果卻“終風解而霰散兮,陵遲而堵潰。或深潛而閉藏兮,爭離而並逝。廓蕩蕩其若滌兮,日照照而無穢”。風吹雲散,希望完全落空。賦的末尾說:“思念白雲,腸如結兮。……白雲何怨,奈何人兮!”表現了同《雲中君》極相近的情感。由此可以看出,《雲中君》對神的思念,只是表現人對雲、對雨的乞盼之情。
此篇無論人的唱詞、神的唱詞,都從不同角度表現出雲神的特征,表現出人對雲神的乞盼、思念,與神對人禮敬的報答。壹往深情,溢於言表。
《九歌·湘君》賞析
湘 君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綢,蓀橈兮蘭旌。
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
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余太息。
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石瀨兮淺淺,飛龍兮翩翩。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
朝騁騖兮江臯,夕弭節兮北渚。
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澧浦。
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在屈原根據楚地民間祭神曲創作的《九歌》中,《湘君》和《湘夫人》是兩首最富生活情趣和浪漫色彩的作品。人們在欣賞和贊嘆它們獨特的南國風情和動人的藝術魅力時,卻對湘君和湘夫人的實際身份迷惑不解,進行了長時間的探討、爭論。
從有關的先秦古籍來看,盡管《楚辭》的《遠遊》篇中提到“二女”和“湘靈”,《山海經·中山經》中說“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遊於江淵”,但都沒有像後來的註釋把湘君指為南巡道死的舜、把湘夫人說成追趕他而溺死湘水的二妃娥皇和女英的跡象。最初把兩者結合在壹起的是《史記·秦始皇本紀》。書中記載秦始皇巡遊至湘山(即今洞庭湖君山)時,“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後來劉向的《列女傳》也說舜“二妃死於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這就明確指出湘君就是舜的兩個妃子,但未涉及湘夫人。到了東漢王逸為《楚辭》作註時,鑒於二妃是女性,只適合於湘夫人,於是便把湘君另指為“湘水之神”。對於這種解釋。唐代韓愈並不滿意,他在《黃陵廟碑》中認為湘君是娥皇,因為是正妃故得稱“君”;女英是次妃,因稱“夫人”。以後宋代洪興祖《楚辭補註》、朱熹《楚辭集註》皆從其說。這壹說法的優點在於把湘君和湘夫人分屬兩人,雖避免了以湘夫人兼指二妃的麻煩,但仍沒有解決兩人的性別差異,從而為詮釋作品中顯而易見的男女相戀之情留下了困難。有鑒於此,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在《楚辭通釋》中采取了比較通脫的說法,即把湘君說成是湘水之神,把湘夫人說成是他的配偶,而不再拘泥於按舜與二妃的傳說壹壹指實。應該說這樣的理解,比較符合作品的實際,因而也比較可取。
雖然舜和二妃的傳說給探求湘君和湘夫人的本事帶來了不少難以自圓的穿鑿附會,但是如果把這壹傳說在屈原創作《九歌》時已廣為流傳、傳說與創作的地域完全吻合、《湘夫人》中又有“帝子”的字樣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堯之二女等等因素考慮在內,則傳說的某些因子如舜與二妃飄泊山川、會合無由等,為作品所借鑒和吸取也並不是沒有可能的。因此既註意到傳說對作品可能產生的影響,又不拘泥於傳說的具體人事,應該成為我們理解和欣賞這兩篇作品的基點。
由此出發,不難看出作為祭神歌曲,《湘君》和《湘夫人》是壹個前後相連的整體,甚至可以看作同壹樂章的兩個部分。這不僅是因為兩篇作品都以“北渚”相同的地點暗中銜接,而且還由於它們的末段,內容和語意幾乎完全相同,以至被認為是祭祀時歌詠者的合唱(見姜亮夫《屈原賦校註》)。
這首《湘君》由女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因男神未能如約前來而產生的失望、懷疑、哀傷、埋怨的復雜感情。第壹段寫美麗的湘夫人在作了壹番精心的打扮後,乘著小船興致勃勃地來到與湘君約會的地點,可是卻不見湘君前來,於是在失望中抑郁地吹起了哀怨的排簫。首二句以問句出之,壹上來就用心中的懷疑揭出愛而不見的事實,為整首歌的抒情作了明確的鋪墊。以下二句說為了這次約會,她曾進行了認真的準備,把本已姣好的姿容修飾得恰到好處,然後才駕舟而來。這說明她十分看重這個見面的機會,內心對湘君充滿了愛戀。正是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她甚至虔誠地祈禱沅湘的江水風平浪靜,能使湘君順利赴約。然而久望之下,仍不見他到來,便只能吹起聲聲幽咽的排簫,來傾吐對湘君的無限思念。這壹段的描述,讓人看到了壹幅望斷秋水的佳人圖。
第二段接寫湘君久等不至,湘夫人便駕著輕舟向北往洞庭湖去尋找,忙碌地奔波在湖中江岸,結果依然不見湘君的蹤影。作品在這裏把對湘夫人四出尋找的行程和她的內心感受緊密地結合在壹起。妳看她先是駕著龍舟北出湘浦,轉道洞庭,這時她顯然對找到湘君滿懷希望;可是除了眼前浩渺的湖水和裝飾精美的小船外,壹無所見;她失望之余仍不甘心,於是放眼遠眺涔陽,企盼能捕捉到湘君的行蹤;然而這壹切都毫無結果,她的心靈便再次橫越大江,遍尋沅湘壹帶的廣大水域,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如此深情的企盼和如此執著的追求,使得身邊的侍女也為她嘆息起來。正是旁人的這種嘆息,深深地觸動和刺激了湘夫人,把翻滾在她內心的感情波瀾壹下子推向了洶湧澎湃的高潮,使她止不住淚水縱橫,壹想起湘君的失約就心中陣陣作痛。
第三段主要是失望至極的怨恨之情的直接宣泄。首二句寫湘夫人經多方努力不見湘君之後,仍漫無目的地泛舟水中,那如劃開冰雪的船槳雖然還在擺動,但給人的感覺只是她行動的遲緩沈重和機械重復。接著用在水中摘采薜荔和樹上收取芙蓉的比喻,既總結以上追求不過是壹種徒勞而已,同時也為後面對湘君“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的壹連串斥責和埋怨起興。這是湘夫人在極度失望的情況下說出的激憤語,它在表面的絕情和激烈的責備中,深含著希望壹次次破滅的強烈痛苦;而它的原動力,又來自對湘君無法回避的深愛,正所謂愛之愈深,責之愈切,它把壹個大膽追求愛情的女子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
第四段可分二層。前四句為第壹層,補敘出湘夫人浮湖橫江從早到晚的時間,並再次強調當她兜了壹大圈仍回到約會地“北渚”時,還是沒有見到湘君。從“捐余玦”至末為第二層,也是整首樂曲的卒章。把玉環拋入江中。把佩飾留在岸邊,是湘夫人在過激情緒支配下做出的過激行動。以常理推測,這玉環和佩飾當是湘君給她的定情之物。現在他既然不念前情,壹再失約,那麽這些代表愛慕和忠貞的信物又留著何用,不如把它們拋棄算了。這壹舉動,也是上述四個“不”字的必然結果。讀到這裏,人們同情惋惜之余,還不免多有遺憾。最後四句又作轉折:當湘夫人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在水中的芳草地上采集杜若準備送給安慰她的侍女時,壹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感覺油然而生。於是她決定“風物長宜放眼量”,從長計議,松弛壹下繃緊的心弦,慢慢等待。這樣的結尾使整個故事和全首歌曲都余音裊裊,並與篇首的疑問遙相呼應,同樣給人留下了想像的懸念
《九歌·湘夫人》賞析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
朝馳余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
聞佳人兮召余,將騰駕兮偕逝。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
作為《湘君》的姊妹篇,《湘夫人》由男神的扮演者演唱,表達了赴約的湘君來到約會地北渚,卻不見湘夫人的惆悵和迷惘。
如果把這兩首祭神曲聯系起來看,那麽這首《湘夫人》所寫的情事,正發生在湘夫人久等湘君不至而北出湘浦、轉道洞庭之時。因此當晚到的湘君抵達約會地北渚時,自然難以見到他的心上人了。作品即由此落筆,與《湘君》的情節緊密配合。
首句“帝子降兮北渚”較為費解。“帝子”歷來解作天帝之女,後又附會作堯之二女,但毫無疑問是指湘水女神。壹般都把這句說成是帝子已降臨北渚,即由《湘君》中的“夕弭節兮北渚”而來;但這樣便與整篇所寫湘君盼她前來而不見的內容扞格難合。於是有人把這句解釋成湘君的邀請語(見詹安泰《屈原》),這樣文意就比較順暢了。
歌辭的第壹段寫湘君帶著虔誠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來。這是壹個環境氣氛都十分耐人尋味的畫面:涼爽的秋風不斷吹來,洞庭湖中水波泛起,岸上樹葉飄落。望斷秋水、不見伊人的湘君搔首躕躇,壹會兒登臨送目,壹會兒張羅陳設,可是事與願違,直到黃昏時分仍不見湘夫人前來。這種情形經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的反常現象作比興,就更突出了充溢於人物內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益的意味。而其中“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更是寫景的名句,對渲染氣氛和心境都極有效果,因而深得後代詩人的賞識。
第二段在此基礎上,進壹步深化湘君的渴望之情。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流水的緩緩而流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是先秦詩歌典型的藝術手法,其好處在於人物相感、情景合壹,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以下麋食中庭和蛟滯水邊又是兩個反常現象,與前文對鳥和網的描寫同樣屬於帶有隱喻性的比興,再次強調愛而不見的事願相違。接著與湘夫人壹樣。他在久等不至的焦慮中,也從早到晚騎馬去尋找,其結果則與湘夫人稍有不同:他在急切的求覓中,忽然產生了聽到佳人召喚、並與她壹起乘車而去的幻覺。於是作品有了以下最富想像力和浪漫色彩的壹筆。
第三段純粹是湘君幻想中與湘夫人如願相會的情景。這是壹個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的神奇世界:建在水中央的庭堂都用奇花異草香木構築修飾。其色彩之繽紛、香味之濃烈,堪稱無與倫比。作品在這裏壹口氣羅列了荷、蓀、椒、桂、蘭、辛夷、藥、薜荔、蕙、石蘭、芷、杜衡等十多種植物,來極力表現相會處的華美艷麗。其目的,則全在於以流光溢彩的外部環境來烘托和反映充溢於人物內心的歡樂和幸福。因此當九嶷山的眾神來把湘君的戀人接走時,他才恍然大悟,從這如夢幻般的美境中驚醒,重新陷入相思的痛苦之中。
最後壹段與《湘君》結尾不僅句數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壹樣。湘君在絕望之余,也像湘夫人那樣情緒激動,向江中和岸邊拋棄了對方的贈禮,但表面的決絕卻無法抑制內心的相戀。他最終同樣恢復了平靜,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戀相思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歷程。他在汀洲上采來芳香的杜若,準備把它贈送給遠來的湘夫人。
綜上所述,《湘君》和《湘夫人》是由壹次約會在時間上的誤差而引出的兩個悲劇,但合起來又是壹幕兩情相悅、忠貞不渝的喜劇。說它們是悲劇,是因為赴約的雙方都錯過了相會的時間,彼此都因相思不見而難以自拔,心靈和感情遭受了長時間痛苦的煎熬;說它們是喜劇,是由於男女雙方的相戀真誠深摯,盡管稍有挫折,但都沒有放棄追求和期盼,所以圓滿結局的出現只是時間問題。當他們在耐心平靜的相互等待之後終於相見時,這場因先來後到而產生的誤會和煩惱必然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迎接他們的將是湘君在幻覺中所感受的那種歡樂和幸福。
這兩篇作品壹寫女子的愛慕,壹寫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卻同樣纏綿悱惻;加之作品對民間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對傳統比興手法的運用,更加強了它們的藝術感染力。因此盡管這種熱烈大膽、真誠執著的愛情被包裹在宗教儀式的外殼中,但它本身所具有強大的生命內核,卻經久不息地釋放出無限的能量,讓歷代的讀者和作者都能從中不斷獲取不畏艱難、不息地追求理想和愛情的巨大動力。這可以從無數篇後代作品都深受其影響的歷史中,得到最好的印證。 (曹明綱)
《九歌·大司命》賞析
大司命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
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禦陰陽。
吾與君兮齋速,導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浸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
結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願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何為。
《大司命》是祭大司命之神的歌舞辭。王夫之《楚辭通釋》說:“大司命統司人之生死,而少司命則司人子嗣之有無。以其所司者嬰稚,故曰少;大,則統攝之辭也。”其說甚是。篇中大司命唱詞曰“何壽夭兮在予”,已說得明明白白。“大司命”、“司命”早見於金文、楚簡。《齊侯壺》:“辭誓於大辭(司)命,用兩璧、兩壺、八鼎。”江陵望山壹號墓出土竹簡上有“大水、句(後)土、司命”;江陵天星觀壹號墓出土竹簡上有“司命”、“司禍”、“地宇”、“雲君”、“大水”、“東城夫人”等,皆楚人所祀。
《大司命》和《少司命》都表現出戀愛的意思。人類在進入男權社會以後,除個別由原始社會遺留下來的神(如女媧、西王母),及同婦女有直接關系的神只(如送子娘娘)之外,其余都是男性的。所以,按常情大司命是男性神。詩中大司命唱詞中表現出的那種威靈顯赫、聲震八荒的氣概,也證明是男性神。司子嗣的少司命則是女性神(詳下篇)。清陳本禮《屈辭精義》雲:“前《湘君》、《湘夫人》兩篇章法蟬遞而下,分為兩篇,合之實為壹篇也。此篇《大司命》、《少司命》兩篇並序,則合傳之體也。”則大司命、少司命應是壹對,相互間有愛戀之情。在儒生和禮官看來,神是莊嚴神聖的,廣大人民群眾卻只能根據自己的生活去設想神。所以朱熹《楚辭辯證上》雲:“楚俗祠祭之歌,今不可得而聞矣。然計其間,或以陰巫下陽鬼,或以陽主接陰鬼,則其辭之褻慢淫荒,當有不可道者。”《集註》在《湘君》篇下題解雲:“此篇蓋為男主事陰神之詞,故其情意曲折尤多。”《大司命》篇中的對唱,是充當大司命的靈子同娛神的女巫的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