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晚9時許,湯壹介先生駕鶴西去,享年87歲。
先生於2012年被確診為肝癌,此後病情壹直相對穩定,直到前幾日突然惡化。晚上9時,先生離世,走得安詳。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副院長幹春松說,雖然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沒想到先生走得如此之快,這種心情,不是“悲痛”所能言表的,應該說是“茫然”,是壹種失去了心靈寄托之後的茫然。
先生的離去,不僅是北京大學的損失、哲學界的損失,也是整個中國思想界與社會科學界的損失。
先生走後,與他相濡以沫壹生的樂黛雲先生平靜地離開了醫院。離開前,樂黛雲說:“他很累了”。
9月10日,第三十個教師節。在燕園,讓我們用壹天的時間,感念先生的壹生,感悟“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的真諦。
7時,北大朗潤園
清晨7時,未名湖畔的朗潤園,靜謐而幽靜。
先生生前居住的13號樓門前,已有人悄悄地擺放上了鮮花。花中有哀思,有敬重。
先生的學生俞菁慧清晨6點醒來,在同門微信群裏得知先生仙逝的消息。群裏滿是哀痛:
如果先生還在,今天該是壹個多好的日子,第三十個教師節,先生膝下弟子圍繞,其樂融融,我們在壹起,談文章、聚觀點,那該是壹種莫大的幸福。
“妳在先生的視野當中,而不是視野之外。”這是弟子們的***同感受,俞菁慧說,成為先生的學生是太幸福的事。先生會關照到每壹個弟子的學術、生活,會關照到每壹個弟子的觀點與思想。
風骨,文人的風骨;品格,知識分子的品格。兩個詞,堅守壹生。
朗潤園前,太陽已經升起。先生,學高為師,身正為範。
9時,北大哲學系
走進人文學苑2號樓,哲學系安處其中。跨過厚重的紅色大門,青磚、綠樹、紅欄,靜謐、安詳。
先生的辦公地點就隱於這裏。
透過窗戶向內張望,書架上擺滿了典籍,依稀可以捕捉到先生壹生前行的軌跡。
6歲時,小妹突然離世,年幼的湯壹介開始思考“生從何處來”“死向何處去”。之後80多年的生命中,這壹問題始終盤桓在湯壹介心頭。想來,幼年對“生”與“死”的發問,似乎已經預示了他壹生追隨哲學的宿命。
19歲,湯壹介進入北大先修班,後又考入北大哲學系,開始更加積極地探討人生,日益顯露出哲學才華。
此後,經歷了漫長的戰爭與動蕩年代。
1980年,湯壹介終於迎來了學術研究的春天,這壹年,他已53歲。他以執著、艱辛的付出和生機勃勃的創造力,讓學術生命煥發光彩。
從最早開設“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課程,湯壹介就再也沒有停下腳步,先後出版了《郭象與魏晉玄學》《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儒道釋》《儒道釋與內在超越問題》等多部著作;主編了《中國文化書院文庫》《20世紀西方哲學東漸史》《道家文化研究叢書》等大型叢書,還創辦了中國文化書院。
1983年,湯壹介參加第十七屆世界哲學大會,他的發言《儒家思想第三期發展可能性的探討》語驚四座,全場掌聲雷動。
湯壹介沒有滿足於此。中國哲學的精華散見於浩如煙海的古籍,他開創性地提出,要從大量的史料裏梳理、建構出壹個中國哲學的體系,於是有了《儒藏》工程。
上個世紀90年代,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發表《文明的沖突?》,湯壹介先後發表文章《評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文明的沖突”與“文明***存”》,並帶動國內壹批學者圍繞“文明***存”展開國際“文明對話”,力求把中國文化發揚光大。
先生主張,未來世界主流潮流應該是文明的“融合”,形成當今世界多元文化的發展,而不是“沖突”。先生提出“新軸心時代”,關註解決當今文明遇到的問題。學界高度評價:湯先生的“新軸心時代”是對人類文明的思考。
是的,先生視野開闊,站位高遠。
“正如4年前,他推動建立的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啟動之初,所提出的幾個研究方向,中國儒學史、三教關系史、儒學與馬克思主義,都是學界最尖銳、最深入,事關思想界未來走向的大問題。”幹春松說。
10時,湖北黃梅湯用彤紀念館
如果說先生是帶著遺憾走的,那麽,沒能參加湯用彤紀念館的開館儀式,應該算其中壹個。
上午10時,湯用彤紀念館開館儀式在湖北黃梅壹中舉行,“如果先生沒有走,他壹定會來參加的。”湯壹介的學術秘書胡仲平語氣中不無遺憾,“都怪我,拖沓了太久。”
湯壹介先生的為人與治學,都受到父親湯用彤先生的巨大影響。
湯用彤生前是北大著名教授、學校校務委員會主席,也是中國現代哲學家、佛教史家,久負盛名的國學大師。之所以給湯壹介取名為“壹介”,正是取“壹介書生”之意,希望他能堅守書齋,“視讀書為本分”。
先生曾回憶: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以及“毋戚戚於功名,毋孜孜於逸樂”的祖訓,從父親的文章中,我們能看到他的為人為學,立身處事之大端,且可看出他憂國憂民之胸懷。
遵從父親的教導,先生為學如此,為人如此,壹生如是。
13時,北大《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
先生放不下的,還有進行中的《儒藏》工程。
從2004年起,北大《儒藏》編纂中心成立,繁重的《儒藏》編撰工作已走過了10個年頭。
《儒藏》的編纂分兩步,先選取歷史上較有代表性的典籍編為“精華編”,然後再擴展為全本《儒藏》。第壹部分“精華編”,將我國歷史上的500余種儒學文獻編為282冊,同時將韓、日、越三國150余種漢文儒學文獻編為57冊,***計約2。3億字,有望於2017年編完;第二部分則要再編約5000種儒家著述的大全本。目前,這部典籍已累計出版100冊,整個工程預計要花費16年完成。有人說《儒藏》的工程量之大和編纂難度,相當於第二部《四庫全書》。
生前,湯壹介常對身邊人說,“中華文明之所以沒有中斷,就是因為有經典存世。編纂《儒藏》,關系到中國人的文化自強、文化自信。將中華文化發揚光大,是知識分子應有的對國家、民族的擔當與職責。”
先生駕鶴西去,是否會影響到工程進行,學界壹片擔心。“《儒藏》‘精華編’的編纂已上了軌道,我們也會盡可能地做好後續工作,讓先生放心。”北大《儒藏》編纂與研究中心副主任楊韶蓉掩住悲痛說。
但也有老師表達了憂慮:先生的學識、眼界、胸襟是無法替代的,能把國內外30多所高校和研究機構的近300位學者集合在壹起,***同完成壹項如此浩大的工程,沒有足夠的感召力是做不到的。
16時,北大朗潤園
下午的朗潤園,又換了壹番景致。在夕陽的映射下,充盈著恬淡與溫暖。這份溫情,原本屬於那壹對伉儷,“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
壹個是哲學泰鬥,壹個是比較文學的拓荒者,1952年結婚,兩位先生在60多年的歲月中,***同經歷了各種艱難困苦,不離不棄、相攜相依。
多少回,只要湯壹介先生住院,樂黛雲也會“住院”,只為陪伴湯先生。多少次,黃昏時,兩位老人在未名湖畔散步,湯壹介會死死地揪著樂黛雲的衣服,生怕患有腿疾的樂黛雲跌倒。
幾年前,太白文藝出版社曾出版隨筆集《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其中壹半是湯壹介的文章,壹半是樂黛雲的文章。從序中,我們能看出兩位先生的相處、相愛之道:
壹個為順利開展的《儒藏》編纂工作不必要地憂心忡忡,另壹個卻面對屢經催稿、仍不能按期交付的《比較文學壹百年》書稿而“處之泰然”。這出自他們不同的性格,但他們就這樣同行了半個多世紀。
湯先生曾經為此做過壹段動人的總結:用什麽來描述我們幾十年的生活呢?生動、充實、和諧、美滿?也許都是,可也許更為恰當的應是由於我們性格上的不同而形成的“儒道互補”的格局吧。
20時,靈堂前
月朗星稀,校園內靜謐和諧。
位於哲學系內的湯先生靈堂還在緊張地布置,準備迎接第二天到來的公開吊唁。這壹天感受到的先生的壹生,在腦海中壹壹掠過。
感念他的壹生,為了紀念,更為了前行。
那就讓我們記住吧,記住先生的這些話:
中華民族也許正處在壹個偉大復興的前夜,當壹個民族處在壹個偉大復興的前夜,她必須回顧自己的歷史文化,從中吸取力量,“反本開新”。
在自由中什麽最重要?人的精神自由最重要。換句話說,就是思想自由最重要。因為自由是創造力,妳有自由才有創造力。
中國傳統哲學有三個基本命題:天人合壹、知行合壹、情景合壹。這三個基本命題表現著中國傳統哲學關於真、善、美的特殊觀念,從這些特殊觀念出發,形成壹個不同於西方也不同於印度的理論體系,即“普遍和諧”論。
走出北大,感念先生。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