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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huain.com 2005.06.14 黃尚元
古籍《列子.湯問》內有壹段“薛譚學謳”,原文僅有五十壹個字。古文歷來講究簡潔,力求言簡意賅,不似我們今天風行的假大空文風。
今將原文抄錄如下: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秦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生不敢言歸。
我試將這段古文譯成我們習慣使用的白話文。譯前,先將原文內的幾個生澀古字釋說壹下:“謳”,即唱歌;“弗”,不;“餞”,為送別舉辦餞行;“郊衢”,城市郊外的大道;“撫”,古時與“拊”字通用,作表示拍擊、拍打之意用的動詞;“節”,古時的打擊樂器;“反”,古時與返通用。這段古文說的是發生在兩千五六百年以前戰國時期的故事。秦國有壹個叫薛譚的青年歌手,為提高唱歌本領,投在秦國歌唱家秦青的門下學習聲樂藝術。薛譚還沒有學盡秦青的技藝,就盲目自認已經全部學到,躊躇滿誌的要去獨闖江湖,於是向秦青提出要求結束學習,要告別老師回自己家去。面對自滿的學生,秦青沒有批評,沒有制止,不僅同意了薛譚的請求,還鄭重舉辦了結業儀式,秦青親自出城送別,又在郊外的大道設宴為薛譚餞行。眼看薛譚就要離去,不知何日能再聚,想起薛譚學藝以來的歲月時光裏,師生進行傳承藝術,相互融洽相互尊重,秦青胸中泛出不舍之情難以自禁,秦青取出隨身攜帶著的叫“節”的打擊樂器,拍拍打打的敲了起來,又緊隨這敲打出來的節奏,縱情引吭高歌,他把自己對離別的傷感傾泄在歌聲裏。但見,秦青激昂的歌聲,把大道附近樹林裏的大樹震蕩得枝搖葉晃;秦青高亢的歌聲,直插九霄雲天,正在天空飄行的白雲遭受強大有力的歌聲阻擋,只得被迫停止了遊動。薛譚第壹次親身目睹了自己的老師歌唱本領如此高強,技藝如此絕倫,發自肺腑欽敬,薛譚幡然醒悟,明白自己膚淺的學業與老師已經登臨的藝術高境差距之遙有如地對天。薛譚當即向老師認錯,懇求老師準允他重返師門繼續學習。秦青諒恕了薛譚,師生皆是歡喜,從此以後,薛譚安心學藝,永遠不敢再說自己要畢業要回家的話。
世人觀察事物,判斷是非,因為要受視角、思維定式、人生經歷、身處環境、身居地位等諸多要素的影響或束約,獲取的印象,作出的結論,就相互出入很大,於是人們各執己見,各述己論,莫衷壹是。讀書也同此理。人們同讀壹本書,各有各自的解讀方法,各有各自的讀後聯想。我現在談談我讀“薛譚學謳”,壹文的感想。
在我讀過的有限的書籍中,《列子.湯問》篇中的“薛譚學謳”,是我看見的最古老的記述聲樂教育的文字。此文告訴我們,我國在兩千五百年以前就已經出現了職業聲樂教師,因為《列子》壹書是戰國時期問世的著作。只可惜《列子》著作不是正宗史書,又嘆惜中國的正宗史書是不記載中國的科教文發展史的,使我們的那些善令大人物寵愛的學者們,不能手執《列子》壹書去盡施捕風捉影的看家本事來番大揚國威。
“薛譚學謳”全文沒有敘述秦青進行聲樂教育的具體細節,沒有介紹薛譚聲樂學習的內容,甚至連薛譚在發生了要“辭歸”究竟已經向秦青學藝有多久也不交待,我以為與正題“學謳”有偏離之嫌。《列子》篇中另有壹段敘述紀昌學箭的文字,紀昌的老師飛衛的訓練法,紀昌艱苦學練射術的實況,文章介紹得很詳細。我猜,這恐怕是因為作者對聲樂教學較陌生,對射術訓練很熟悉的原因。
“薛譚學謳”全文的重心是刻畫人物秦青和薛譚,頌揚秦青的“視徒如子”和薛譚的“知錯則改”的好品質。秦青對待學生,寬容大度、仁愛和善,作者用最簡潔、洗練的詞字成功塑造出教師秦青的高大形象。但是,秦青的人格再高大,卻可惜是古非今。無論我們把眼能睜多大,也很難在今天的哪所學校裏能輕松尋覓到秦青的那可尊可敬的身影,那種正把饞眼死盯著學生們錢袋的道貌岸然的教師,反是張眼便可看見。我略知某些大學府裏的齷齪事,還耳聞目睹某些個音樂學院裏的幕後情,但我須受中國的文化界、教育界尤其音樂界的“只許歌德”鋼鐵法則的制約,只能閉嘴。“壹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免再遭口誅,懼畏再有人又要怒斥我這個三十多年前身陷大牢被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擊落了全部牙齒的人,是滿嘴狗牙。
其實,薛譚很可愛。薛譚不僅有“知錯則改”的大丈夫品質,有對真善美尤其聲樂藝術的執著追求的好德性,還有頭腦清晰、眼光銳利的藝術鑒別力。在混沌世界,尤其在銅臭熏天的年度,學生尋明師難;明師尋好學生更難。學生尋明師,其難難在必須長著壹對銳眼。中國人病痛多,否則電視廣告就不會有那麽多的藥物廣告。國人之眼疾,比如“紅眼病”、“勢利眼”,比比皆是。治療眼疾的藥,電視卻從無廣而告之的,可見此等眼病是無藥可治的癌癥。“勢利眼”者便要“壹葉蔽目,不見泰山”,何有拜會明師的緣分?薛譚聽見秦青激亢放歌,當即識辨出這是最高級的聲樂藝術,出於對藝術的真愛,所以斷然決定認錯,爭取返回秦青門下去努力學習真正的藝術。可惜,有太多太多的中國青年沒有藝術的鑒別力,渾渾噩噩地叫慣施煙霧的煤體輕易牽著鼻子乖乖的走,否則,哪來的“追星族”?何來如此之多的人癡目迷戀“十二樂坊”?什麽是“藝術鑒別力”?這是壹個三言兩語不能說清的大學術題。我常對我的學生說,能“觀文辨人”者有望叩開聖潔的文學大門;可“聽音識人”者方可步入高雅的音樂之堂。這其實說及的也只是“鑒別力”的大海之壹滴而已。明師尋覓“好學生”所必須具備的生理條件(比如,色盲不得學美術,耳背不得學音樂,骨骼欠佳不得學舞蹈),俯拾皆是,精神好(執著追求藝術又刻苦學習)的學生也不難找,明師要尋人格、品德好的學生,無疑大海撈針。為什麽會這樣?我不說,硬要說,我又要犯矛頭直指社會對特保“兒皇帝”放縱的揭短罪過,又要如魯迅筆下的九斤老太去嘮叨:“如今世道,壹代不如壹代”。
“薛譚學謳”的全文華彩句是“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八個字。這八個字浪漫又誇張,字字都有萬鈞力,可稱是光爍千古的絕句。這個絕句,經受了兩千多年的後人們不斷襲用。這八個字內涵深廣,包括了聲音的力度、音量、音質(堅實度)、播送力(即是今天的音樂界常常空談卻無人去實辦的什麽“穿透力”)、聲樂的***鳴發聲等等音樂學問內容。要說清楚聲音的力度、音質、播送力、聲樂***鳴等問題,談何容易?這裏面的每個問題,都是壹個大學術問題,恐怕不是壹大厚本專業論述的著作就能解決。我不是音樂專家,當然也無力釋說。我對這些學術也只能知道壹點點皮毛而已。可惜,今天的音樂學院,連皮毛也不給學生們講述。五年前,我正在向學生講述笛子的音質,音樂學院壹個笛子研究生問我,什麽叫音質?我說,音質,就是音的質量。研究生說,音哪來質量?我說,從物理學角度說,世上任何物體都存在有質量,比如說,優質鋼與普遍鋼,它們就存在質量的差異,分子結構也不相同。又比如,杉木與檀木,不僅分子式不同,堅實度就更有差異了。物理學說物體的震動產生了聲音,聲音是壹種物理現象,聲音當然也就有質量的問題產生。比如,妳用力把白鐵皮做的簸箕往地下摔,摔出的聲音很大,樓外人聽不到,因為擊打白鐵皮發出的聲音,音質不好;妳不小心把案板上放著的菜刀絆落在地,跌出的音量不大,樓外人卻聽到了,因為菜刀是高碳鋼,質材好,震動出的聲音的音質就會好。這正是樂器制造為什麽存在著選材的原因。聲樂的***鳴,現在音樂學院已不是很註重的了,這不僅是因為受到“流行音樂”的沖擊,還因為要服從市場的需要。我們的娛樂市場,不歡迎正宗的歌唱家。上海有壹位傑出的歌唱家叫胡小平,上海青年觀看演出時喝倒彩,下三濫的“歌星”來了,上海青年歡欣若狂,多貴的門票也掏錢買。迫於如此冷酷的現實,歌唱家胡小平只好叛國投敵去了美國求生存,在那裏,胡小平得到了禮遇。正宗的聲樂教師門,垂頭喪氣,心灰意懶。有位人不很正經的只收女弟子的聲樂教授,卻“創”出了“新路”來,自詡什麽“中西”結合了,不須搞***鳴、不要搞科學發聲,只要搞媚俗,風光快活了二十幾年,名利場上能閃光、能誘人的金錢、名譽、地位、權力等物項,他壹人全都撈到了。歌手聲樂的“青春”常在,帕瓦羅蒂年近七十仍聲如宏鐘。這位大教授調教出來的女弟子們,憋著嗓子嬌聲唱,唱歌的青春與女性的荷爾蒙分泌同生同滅,四十歲壹過,嗓音便啞了,啞巴吃了黃蓮。如今在臺上唱歌的人,絕多人是哼、喊、吼,極少有人是唱歌的。當世歌者,何止數十萬之眾,唯有意大利的帕瓦羅蒂配稱“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歌星們其實聲如蚊蟲哀鳴,於是只好把擴音器貼在牙齒邊,再作些扭腰擺臀晃頭搖腦擠眉弄眼的煽情體態表演,喉裏擠出嗲聲怪氣的哼哼聲,去迷惑音盲、文盲們無知的心。如果停電,或者禁止使用擴音器,我敢說沒壹個歌星還有膽子去上臺招搖,因為他(她)們沒有壹點真功夫。舊時中國的戲劇,很講究訓練聲音的播送力。舊戲劇演員每天清晨必定要去“吊嗓子”。吊什麽?吊的是發聲法,吊音質,吊播送力。舊時的戲院都沒有擴音設備,進戲院看戲的觀眾都不遵守觀摩規矩,觀眾可以隨便進出戲院,可以邊看戲邊嗑瓜子邊聊天,演出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進行,臺上的演員必須要讓劇場內所有的觀眾聽清自己的唱腔,必須要叫坐前排的聽眾不覺噪耳,坐最後的聽眾能入耳清晰。舊時,身具這等聲樂功夫的人到處都有;今天,戲劇界有真功夫的就難尋了。聲樂界,也如我上述的戲劇界。四十五年前,我入學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校唯有壹個禮堂,那是除了開大會,看電影之外,是專供音樂演出和學生畢業的結業考試場地。這個大禮堂,沒有擴音設備。不設置擴音器,大概是為了考核學生演奏、演唱的音質和播送力。那時,學校的老師們對學生都要嚴厲進行音質和播送力的訓練。“疾風識勁草,烈火煉真金”,為了應付畢業考試,學生們個個都能努力鍛煉自己的音質和播送力。如今,中國還有哪所音樂學院在訓練這些功夫?我十六歲進入附中,當年已是古稀高齡的北昆大師葉仰曦老夫子給我授藝三年。葉老常對我講述清代的戲劇對聲樂和器樂進行訓練的程序。比如,清宮笛師每天清晨練吹長音(主要是高音)。我校當年吹笛三十多學生,只壹個簡廣易遵師囑去練吹長音,所以簡廣易的氣功和唇功有真功夫。我畢業去內蒙做了笛子教師,就用葉老的法子去整治學生。我的學生中只有壹個李鎮肯吃這個虧願嘗這個苦,所以,李鎮的氣功和唇功之功力深,如簡廣易壹樣的世難尋覓。我不知蕓蕓眾笛有誰敢與李鎮去比試吹笛的音質和播送力。
“薛譚學謳”讀完細想,忽然猜出這個中壹個隱情來,那就是秦青從事聲樂教學,從來不給學生做教學示範。學生薛譚之所以發生驕傲自大要“辭歸”,與老師不示範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沒有淵厚的知識,要做“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不示範的教師,談何易。這樣的音樂教育家,我曾見識過兩位。壹位是我於四十五年前在中央音樂學院見到的二胡教授蘭玉松,壹位就是我的師父劉森。蘭教授訓練學生很嚴厲。他有壹張威嚴如法官的臉,能叫當年的調皮又淘氣的少年張強望而生畏;他有犀利如剖刀的言辭,使憨厚遲笨的學生王國潼茅塞頓開;他博覽中西音樂,讓劉長福心悅誠服放下黑管抱緊二胡去潛心苦練。“強將手下無弱兵”,歷經蘭教授調教出來的學生,個個都已成為中國二胡的高手。經我細心觀察,蘭教授教導學生演奏二胡揮弓運指的心法,與鋼琴國師劉詩昆從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學來的鋼琴運指心法同出壹轍,那就是“緊張”二字。中國的笛子倡導“放松”的人又多又大有名聲,對我的言論很反感,我還是閉嘴知趣為好。
我師劉森,給我和簡廣易上笛課,是只動嘴不示範的。師父對西洋音樂和聲樂藝術的知識很淵博,思路寬廣,思維活躍,口齒伶俐,語言幽默,擅長為學生驅雲撥霧、指點迷津。我受教兩年,受益終生。我們常聽師父吹笛,但那不是師父特為我們作教學示範,我們常常尾隨廣播民樂團觀看演出和進入廣播民樂團排演室觀看排練,在這兩個場地我們能聆聽師父的如歌妙笛。師父教我們吹奏劉森笛曲,從來沒有親手示範,只曾有壹兩次為我們播放他的笛曲錄音讓我們聽,絕多上課時是教導我們唱好樂曲,對我們如何吹奏卻要求很松,從不要求我們做學舌鸚鵡,常鼓勵我們啟動思想機器去勇闖新道。我師劉森身具笛子的兩門功夫“吹笛”和“說笛”,簡廣易學得的“吹笛”功夫比我要深,“說笛”功夫我學得比簡廣易要好。我後來去內蒙做笛子教師,曾經大展“說笛”功夫,受到內蒙許多人贊揚,其實我的“說笛”功夫與我師劉森始終有很大的差距。
我的“薛譚學謳”讀後感就說到這裏,但願我這樣東扯西拉的胡言亂語,對真願學習音樂的青年能有啟發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