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的作者真的是羅貫中嗎?
張誌和
《三國演義》是我國古代小說史上長篇小說的開山之作。《三國
演義》的作者是元末明初人羅貫中,明朝嘉靖元年修髯子張尚德刊刻
的《三國誌通俗演義》是該書最早的刻本,這壹說法似乎已成定論。
因此,學術界在探討其思想性和藝術性時,自然也都是基於上述認識,
把《三國演義》作為羅貫中的個人創作,結合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來對
其作出種種論述的。然而,疑問也在不斷產生:羅貫中生活在元末明
初(有的學者推算出羅貫中大約在1329年前後創作了《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的第壹次刊行是在明嘉靖元年,從元末明初到明嘉靖元
年(1522)近200年間,該書不見於任何記載,它是怎樣保存下來的?
羅貫中生當元末明初,當時既沒有成熟的小說理論,也沒有現成的長
篇小說可以借鑒,他是怎樣的天才,能夠創作出這樣壹部不朽的巨著?
不過,因為嘉靖壬午本《三國誌通俗演義》上明標為“羅貫中編次”,
這壹說法也早已為學界所認同,盡管壹些學者對此抱有疑問,因缺乏
充分的證據來推翻固有的觀點,終歸是疑者自疑,信者自信,傳統的
看法並未被動搖。
明代孤本黃正甫刊二十卷《三國演義》
要解決這壹問題,考證《三國演義》的版本源流,顯然是最為關
鍵的。然而,這壹工作又是非常繁難的。明清以來流傳至今的各種刻
本的《三國演義》,今知有30余種,這些版本或存於國內或流於海外,
都是壹般學者所難以見到的,有條件接觸這些版本的人實在不多。寓
居澳洲的柳存仁先生曾對海外所存《三國演義》的版本進行了較詳盡
的考察,認為明刻《三國誌傳》系統的本子所依據的原本似應早於
《三國誌通俗演義》而存在(請參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中國
古代小說研究——臺灣、香港論集》所收柳存仁文《羅貫中小說之真
偽性質》);北京大學的周兆新先生在其所著《三國演義考評》壹書
中,對國內現存的幾種《三國演義》刊本進行了詳細的對勘,得出了
與柳存仁先生大體相同的結論。這應當說是《三國演義》版本考證方
面壹個不小的突破。此外,還有不少學者對《三國演義》版本的考證
下了不少工夫,英人魏安撰寫了壹部《三國演義版本考》(上海古籍
出版社,1996年版),專門考證《三國演義》的版本源流。他***搜集
到35種版本,將其分為A、B、C、D四支,每壹支又分若幹分支。若從
分析版本流變方面看,魏安的工作可謂詳湛而卓有成效。但他的著眼
點是要追求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的原文(魏安1993年在普林斯頓
大學東亞系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即為《追求其原文:〈三國演義〉的
考證學》),所以,雖然考證精詳,但結論中卻有許多主觀假設,反
而加固了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這壹說法。同樣,柳存仁和周兆新
二位先生也是在版本研究上突破了壹層,卻仍然認同羅貫中創作《三
國演義》這壹觀點。這就是說,前面所提出的疑問仍未破解。
筆者自1986年開始留意《三國演義》研究,在閱讀有關文獻和學
術論文的過程中,越發感到切實解決這壹問題對於我們認識中國小說
發展史乃至認識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文化都是壹件很有意義的事。
1992年我有幸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師從啟功先生和鄧魁英先生攻
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學位,我把博士論文題目定為《三國演義研究》,
客觀上也有了考察該書版本的條件,因為國內所藏的十余種《三國演
義》版本幾乎都在北京。為了得到正確的答案,我調查了北京各大圖
書館中所收藏的《三國演義》的各種版本,查閱了相關的文獻資料,
取得了大量證據。
這期間,最關鍵的是在國家圖書館查到了壹部明代插圖孤本黃正
甫刊二十卷《三國演義》,該書在孫楷第先生《中國通俗小說書目》
中著錄為“明天啟間刻本”。從表面上看,在明刊《三國演義》各本
中,它的出現時間是較晚的,所以,壹些學者雖早見過此書,卻未加
留意;英人魏安更將其列在D支的刪節本壹類,未加考校。實際上,這
個黃正甫刊本是壹個極其重要的早期刊本,只是它的真面目被掩蓋了
而已。該書的封面、序言、目錄和君臣姓氏附錄是明天啟三年補配的,
正文部分則是早期留下來的舊版!何以見得?壹是該書封面標題為
《三國演義》,正文各卷卷首則標為《新刻京本按鑒考訂通俗演義全
像三國誌傳》,誠所謂表裏不壹;二是目錄字體與正文有異,且有部
分目錄文字與正文內相應的標題不壹致。三是該書前有壹篇“山人博
古生”所作的序,明言該書“不失本誌原來面目,實足開斯世聾瞽心
花”。此前,沒有人看出這壹點,這引起了我詳細考校此書的極大興
趣。我用此書同嘉靖本《三國誌通俗演義》作詳細對勘,從書中詩詞、
註釋、故事敘述、文字運用等方面獲得了大量的證據,證明這個黃正
甫刊本的刊刻時間實比嘉靖本早20年以上(詳見筆者為人民大學出版
社2000年出版的黃正甫刊本《三國演義》所作的《前言》)。有關黃
正甫刊本的考證文章脫稿後,呈啟功先生審閱,先生看後說:“文章
寫得很紮實,解決了壹個重大問題。”並對其中的個別論述提出了修
改意見。後來,我到北京圖書館將黃正甫刊本的影印件呈啟功先生目
驗,先生在認真審視了該書的版刻風格後,指出:“這確是明代早期
的民間坊刊本,證明妳提出的證據是有說服力的。”這個黃正甫刊本
的發現,可以說使“嘉靖本《三國誌通俗演義》為今所見最早刻本”
的固有觀念失去了依據。同時,從該書中也獲得了壹些進壹步探討
《三國演義》的成書與作者問題的線索。這個在福建出現的黃正甫刊
本的刊刻時間大約應當在公元1500年(明弘治十三年)以前,值得註
意的是,全書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該書的作者為何許人,也就是說這
個今所見最早刻本並不標為“羅貫中編次”。另,柳存仁先生在《倫
敦所見中國小說提要》中曾提到壹個朱鼎臣本,他對該書的目錄和題
署作了詳細的著錄,該本各卷卷首或無題署,或僅題作“書林梓”、
“建邑梓”,卷之十三題作“古臨沖懷朱鼎臣輯”,卷之十四又題作
“羊城仲懷朱鼎臣編輯”,並題“書林梓行”。從柳存仁先生所作的
文字說明看,他認為該書也是壹個早於嘉靖本的刊本,卻也自始至終
不題為羅貫中撰或編次(這個版本出現得較晚,有待詳考)。因此,
我們完全有理由說,“後學羅本貫中編次”的字樣在並非最早刻本的
明嘉靖壬午本《三國誌通俗演義》上出現,完全可能是書商為了鬻書
射利而貼上去的標簽。
《三國誌通俗演義》的作者是羅貫中的說法根本靠不往
關於羅貫中,明初無名氏的《錄鬼簿續編》中有他的記載,該書
作者與羅貫中有交往,記載說羅貫中是“太原人”,卻沒有提到他叫
“羅本”(今人有說他名“本”字“貫中”,純屬附會)。只說他
“樂府隱語極為清新”,寫過三種雜劇。壓根沒有提到他創作《三國
誌通俗演義》等小說,到了近200年以後的明中葉,他怎麽竟成了壹個
天才的小說家?
羅貫中創作《三國誌通俗演義》的說法,是嘉靖壬午本確定的。
該本前面有壹篇蔣大器的《序》,《序》雲:“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
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於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
損益,目之曰《三國誌通俗演義》。”可謂言之鑿鑿。然而此說卻有
兩處硬傷,壹是將羅貫中的籍貫“太原”誤寫為“東原”;二是該書
所敘史事實起自“漢靈帝建寧元年(公元168年)”,“終於晉太康元
年(公元280年)”,前後總計113年史事。而蔣大器說該書所敘“自
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終於晉太康元年”,這就是說該書所
敘史事只有97年。豈不是睜著兩眼說混話?現在,我們發現了更早出
現的黃正甫刊本《三國演義》,該書前的《君臣姓氏附錄》標題下有
壹行文字雲:“起漢靈帝戊申歲至晉世宗庚子歲止,首尾總計壹百壹
十三年事實。”(其他閩刻本中也有承襲這壹說法的)這足以說明蔣
大器的《序》中關於《三國誌通俗演義》的作者是羅貫中的說法根本
靠不往。
然而,要推翻像“羅貫中創作《三國演義》”這樣久已深入人心
的成說,沒有充分可靠的證據,是不會輕易被人們接受的。明黃正甫
刊本的發現,可謂是壹個鐵證。此外,為了更加充分地證明這壹點,
筆者還考察了自元末明初到明中對近200年間小說的發展,從《永樂大
典》等有關文獻中找到了大量的證據,證明所謂“小說史上的200年空
白”是壹種十分荒誕的說法。從羅貫中生活的那個時代出現的《三國
誌平話》的內容和流傳情況看,從元明時期的三國戲曲與《三國誌通
俗演義》的關系來判斷,結論都是相同的,即在元末明初羅貫中生活
的那個時代,三國故事還不夠成熟,許多故事還沒有定形,憑羅貫中
壹個人的智慧,無論如何也編寫不出《三國演義》中那麽多精彩的故
事來。應當說,這些考察獲得了大量重要的旁證,而從《三國演義》
本身,也有許多內證可以證明其成書時間實在羅貫中之後。例如“關
雲長五關斬將”的描寫,這故事寫關羽從許昌到滑州(今滑縣)去尋
找劉備。從地理上看,許昌到滑州直距離不過五百裏,且是壹馬平川,
關羽怎麽會翻山越嶺跑到洛陽、汜水、滎陽,繞了個大彎子去過關斬
將呢?顯然在地理描述上有錯誤。羅貫中是太原人,他如果寫《三國
演義》,不至於造成這樣的地理錯誤吧。
《三國演義》是“演義家”(即說書藝人)的***同創造
上述論證足以說明,《三國演義》的作者不是羅貫中,其成書時
間應當在明中葉。那麽,這部大書是怎樣創作出來的?胡適先生三十
年代曾在他所作的《三國演義序》中說:“《三國演義》不是壹個人
做的,乃是五百年的演義家的***同作品。”他所說的“五百年”,應
當是從北宋到明中葉這段時間;他所說的“演義家”也應當是指如宋
人所說的“霍四九說三分”這樣的壹代又壹代的說書藝人。《三國演
義》中的精彩故事都是經這些說書藝人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不斷豐富
和完善起來的。到了明中葉,整個三國歷史的系列故事已經相當完善
之後,有眼光的書商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便與某個熟悉三國故事的下
層文人聯手,參閱《資治通鑒》(所謂“按鑒”)等史書,對這些三
國故事進行系統的整理(所謂“考訂”),寫成了這部“通俗演義”
式的“三國誌傳”,然後付梓刊行。啟功先生曾談到有壹本《龍圖耳
錄》,講包公的故事,所謂“耳錄”,就是有人在書場裏聽說書藝人
講說包公的故事,每次回家後把它記錄下來,整理成這樣壹部“耳錄”
的書。《三國演義》的產生亦當是如此。
《三國演義》最初的寫定者應是何方人士,可以推測他當是南方
人,這從他對中原地理的無知可以證明。此外,從語言上也能看出這
壹點,黃權這個人物,在黃正甫刊本中第壹次出現時,被誤寫成了
“王權”,“王”、“黃”同音造成字誤,也是南方方音所致。如果
是太原人羅貫中所寫,就絕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如前所述,早期出
現的《三國誌傳》多由福建的書坊刊出,這個最初的寫定者也許就是
福建人,或者是蘇杭壹帶的人。他究竟是誰呢?雖不得而知,但已無
關緊要。按照胡適先生的說法,“《三國演義》的作者、修改者、最
後寫定者,都是平凡的陋儒,不是有天才的文學家、也不是高超的思
想家”(同上)。這就是說,《三國演義》這部不朽的巨著,實際上
是由“演義家”(即說書藝人)們***同創造出來的,所以,這最初的
寫定者無論是誰都壹樣,他對該書的創作並無多大貢獻。這就是說,
像《三國演義》這樣的大書,其中精彩的片段,都應當是由那些說書
藝人創作出來的。明代的長篇小說,大多都在每壹段或每壹回結束時,
有壹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是說書藝人在書場上為
了吸引聽眾而說的“賣關子”的話。到了這樣的小說被記錄下來時,
他的寫定者往往連這樣的話也抄錄了下來。可見,是不可以把這最後
的寫定者當成作者來看待的。也就是說,絕不可以把它的寫定者當成
該書的作者,更沒有理由把羅貫中封為天才的作家供奉在小說藝術的
殿堂中。
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重新解讀《三國演義》,如何解讀呢?小
而言之,我們再閱讀《三國演義》時,不應當把它當作壹本個人創作
的小說,更不應當結合羅貫中的思想和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來探討該書
的思想性和藝術性,而應放開眼界,將此書置於歷史文化的大背景中
來予以探討。大而言之,我們應從探討《三國演義》的成書過程、思
想意蘊、藝術成就入手,結合探討其它幾部明代出現的古典小說名著
如《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等的成書過程,惟其如此,
才有可能重新認識作為中國古代通俗文學的小說發展史。
馮其庸先生在審讀我的論文中,感到所探討的問題事關重大,為
了證實我的論述,馮先生親自到北京圖書館去查閱了這個黃正甫刊本,
而後寫出評價。中華書局編審柴劍虹先生則認為拙文有關論證“對於
推翻嘉靖壬午本為《三國誌通俗演義》最早刊本的舊說,對於訂正羅
貫中為《三國演義》寫定之作者的成說,都有相當的學術價值。”但
上述各位學者,當時都對難以親見黃正甫刊本而感到遺憾。看不到黃
正甫刊本的原作,對於留意這壹問題的專家學者們和廣大讀者來說,
無疑也是個遺憾。所幸人民大學出版社終於將這個黃正甫刊本《三國
演義》請下樓來,使世人得以壹睹它的“廬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