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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詳細資料

陶淵明(365—427),字元亮,別號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潛,卒後親友私謚靖節。東晉潯陽柴桑人(今九江市)人。

陶淵明出身於破落仕宦家庭。曾祖父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軍功顯著,官至大司馬,都督八州軍事,荊、江二州刺史、封長沙郡公。祖父陶茂、父親陶逸都作過太守

年幼時,家庭衰微,八歲喪父,十二歲母病逝,與母妹三人度日。孤兒寡母,多在外祖父孟嘉家裏生活。孟嘉是當代名士,“行不茍合,年無誇矜,未嘗有喜慍之容。好酣酒,逾多不亂;至於忘懷得意,傍若無人。”(《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淵明“存心處世,頗多追仿其外祖輩者。”(逮欽立語)日後,他的個性、修養,都很有外祖父的遺風。外祖父家裏藏書多,給他提供了閱讀古籍和了解歷史的條件,在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的兩晉時代,他不僅像壹般的士大夫那樣學了《老子》《莊子》,而且還學了儒家的《六經》和文、史以及神話之類的“異書”。時代思潮和家庭環境的影響,使他接受了儒家和道家兩種不同的思想,培養了“猛誌逸四海”和“性本愛丘山”的兩種不同的誌趣。

陶淵明少有“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的大誌,孝武帝太元十八年(393),他懷著“大濟蒼生”的願望,任江州祭酒。當時門閥制度森嚴,他出身庶族,受人輕視,感到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晉書陶潛傳》)他辭職回家後,州裏又來召他作主簿,他也辭謝了。安帝隆安四年(400),他到荊州,投入桓玄門下作屬吏。這時,桓玄正控制著長江中上遊,窺伺著篡奪東晉政權的時機,他當然不肯與桓玄同流,做這個野心家的心腹。他在詩中寫道:“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對仕桓玄有悔恨之意。“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滋?”(《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對俯仰由人的宦途生活,發出了深長的嘆息。隆安五年冬天,他因母喪辭職回家。元興元年(402年)正月,桓玄舉兵與朝廷對抗,攻入建康,奪取東晉軍政大權。元興二年,桓玄在建康公開篡奪了帝位,改國為楚,把安帝幽禁在潯陽。他在家鄉躬耕自資,閉戶高吟:“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表示對桓玄稱帝之事,不屑壹談。元興三年,建軍武將軍、下邳太守劉裕聯合劉毅、何無忌等官吏,自京口(今江蘇鎮江)起兵討桓平叛。桓玄兵敗西走,把幽禁在潯陽的安帝帶到江陵。他離家投入劉裕幕下任鎮軍參軍。(壹說陶淵明是在劉裕攻下建康後投入其幕下)。當劉裕討伐桓玄率兵東下時,他仿效田疇效忠東漢王朝喬裝馳驅的故事,喬裝私行,冒險到達建康,把桓玄挾持安帝到江陵的始末,馳報劉裕,實現了他對篡奪者撫爭的意願。他高興極了,寫詩明誌:“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裏雖遙,孰敢不至!”(《榮木》第四章)劉裕打入建康後,作風也頗有不平凡的地方,東晉王朝的政治長期以來存在“百司廢弛”的積重難返的腐化現象。經過劉裕的“以身範物”(以身作則),先以威禁(預先下威嚴的禁令)的整頓,“內外百官,皆肅然奉職,風俗頓改“。其性格、才幹、功績,頗有與陶侃相似的地方,曾壹度對他產生好感。但是入幕不久,看到劉裕為了剪除異己,殺害了討伐桓玄有功的刁逵全家和無罪的王愉父子。並且憑著私情,把眾人認為應該殺的桓玄心腹人物王謚任為錄尚書事領揚州刺史這樣的重要的官職。這些黑暗現象,使他感到失望。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經阿曲伯》這首詩中寫道:“目倦山川異,心念山澤居”“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緊接著就辭職隱居,於義熙元年(405年)轉入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劉敬宣部任建威參軍。三月,他奉命赴建康替劉敬宣上表辭職。劉敬宣離職後,他也隨著去職了。同年秋,叔父陶逵介紹他任彭澤縣令,到任八十壹天,碰到潯陽郡派遣郵至,屬吏說:“當束帶迎之。”他嘆道:“我豈能為五十鬥米向鄉裏小幾折腰。”遂授印去職。陶淵明十三年的仕宦生活,自辭彭澤縣令結束。這十三年,是他為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而不斷嘗試、不斷失望、終至絕望的十三年。最後、賦《歸去來兮辭》,表明與上層統治階級決裂,不與世俗同流合汙的決心。

陶淵明辭官歸裏,過著“躬耕自資”的生活。夫人翟氏,與他誌同道合,安貧樂賤,“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同勞動,維持生活,與勞動人民日益接近,息息相關。歸田之初,生活尚可。“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滿堂前。”淵明愛菊,宅邊遍植菊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從雜詩》)至今膾灸人口。他性嗜酒,飲必醉。朋友來訪,無論貴賤,只要家中有酒,必與同飲。他先醉。便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可去。”義熙四年,住地上京(今星子縣城西城玉京山麓)失火,遷至栗裏(今星子溫泉栗裏陶村),生活較為困難。如逢豐收,還可以“歡會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如遇災年,則“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義熙末年,有壹個老農清晨叩門,帶酒與他同飲,勸他出仕:“襤褸屋檐下,未足為高棲。壹世皆尚同(是非不分),願君汩其泥(指同流合汙)。”他回答:“深感老父言,稟氣寡所諧。纖轡(回車)誠可學,違已詎非迷?且***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用“和而不同”的語氣,謝絕了老農的勸告。他的晚年,生活愈來愈貧困,有的朋友主動送錢周濟他。有時,他也不免上門請求借貸。他的老朋友顏延之,於劉宋少帝景平元年(423年)任始安郡太守,經過潯陽,每天都到他家飲酒。臨走時,留下兩萬錢,他全部送到酒家,陸續飲酒。不過,他之求貸或接受周濟,是有原則的。宋文帝元嘉元年(424年),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到他家訪問。這時,他又病又餓好些天,起不了床。檀道濟勸他:“賢者在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妳)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他說:“潛也何敢望賢,誌不及也。”檀道濟饋以梁肉,被他揮而去之。他辭官回鄉二十二年壹直過著貧困的田園生活,而固窮守節的誌趣,老而益堅。元嘉四年(427年)九月中旬神誌還清醒的時候,給自己寫了《挽歌詩》三首,在第三首詩中末兩句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表明他對死亡看得那樣平淡自然。

陶淵明的作品感情真摯,樸素自然,有時流露出逃避現實,樂天知命的老莊思想,有“田園詩人”之稱。

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是陶淵明思考人生得出的兩個主要結論,也是他人生的兩大支柱。

“安貧樂道”是陶淵明的為人準則。他所謂“道”,偏重於個人的品德節操方面,體現了儒家思想。如“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好爵吾不縈,厚饋吾不酬。……朝與仁義生,夕死復何求”(《詠貧士》其四)。他特別推崇顏回、黔婁、袁安、榮啟期等安貧樂道的貧士,要像他們那樣努力保持品德節操的純潔,決不為追求高官厚祿而玷汙自己。他並不壹般地鄙視出仕,而是不肯同流合汙。他希望建功立業,又要功成身退,像疏廣對疏受所說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他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來求得平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詠貧士》其五)而那些安貧樂道的古代賢人,也就成為他的榜樣:“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 (《詠貧士》其二)他的晚年很貧窮,到了捱餓的程度,但是並沒有喪失其為人的準則。

崇尚自然是陶淵明對人生的更深刻的哲學思考。“自然”壹詞不見於《論語》、《孟子》,是老莊哲學特有的範疇。老莊所謂“自然”不同於近代與人類社會相對而言的客觀的物質性的“自然界”,它是壹種狀態,非人為的、本來如此的、自然而然的.世間萬物皆按其本來的面貌而存在,依其自身固有的規律而變化,無須任何外在的條件和力量。人應當順應自然的狀態和變化,抱樸而含真。陶淵明希望返歸和保持自己本來的、未經世俗異化的、天真的性情。所謂“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序》),說明自己的質性天然如此,受不了繩墨的約束。所謂“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壹),表達了返回自然得到自由的喜悅。在《形影神》裏,他讓“神”辨自然以釋“形”、“影”之苦。“形”指代人企求長生的願望,“影”指代人求善立名的願望,“神”以自然的之義化解它們的苦惱。形影神三者,還分別代表了陶淵明自身矛盾著的三個方面,三者的對話反映了他人生的沖突與調和。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思想以及由此引導出來的順化、養真的思想,已形成比較完整而壹貫的哲學。

總之,陶淵明的思想可以這樣概括:通過泯去後天的經過世俗熏染的“偽我”,以求返歸壹個“真我”。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但沒有力量支改變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於人性的復歸。這在他自己也許能部分地達到,特別是在他所創造的詩境裏,但作為醫治社會的藥方卻是無效的。

陶淵明是魏晉風流的壹位代表。魏晉風流是魏晉士人所追求的壹種人格美,或者說是他們所追求的藝術化的人生,用自己的言行、詩文使自己的人生藝術化。以世俗的眼光看來,陶淵明的壹生是很“枯槁”的,但以超俗的眼光看來,他的壹生卻是很藝術的。他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兮辭》、《歸園田居》、《時運》等作品,都是其藝術化人生的寫照。他求為彭澤縣令和辭去彭澤縣令的過程,對江州刺史王弘的態度,撫弄無弦琴的故事,取頭上葛巾漉酒的趣聞,也是其藝術化人生的表現。而酒,則是其人生藝術化的壹種媒介。陶淵明可以說是魏晉風流的傑出代表。

第二節 陶淵明的田園詩及其他

陶詩題材的分類中國文學的新題材:田園詩 詠懷詩與詠史詩對前 人的繼承發展 行役詩中表現的苦悶 贈答詩中表現的深情

陶詩的題材主要可以分為五類:田園詩、詠懷詩、詠史詩行役詩、贈答詩。

田園詩和山水詩往往並稱,但這是兩類不同的題材。田園詩會寫到農村的風景,但其主體是寫農村的生活、農夫和農耕。山水詩則主要是寫自然風景,寫詩人主體對山水客體的審美,往往和行旅聯系在壹起。陶淵明的詩嚴格地講只有《遊斜川》壹首是山水詩,他寫得多的是田園詩。田園詩是他為中國文學增添的壹種新的題材,以自己的田園生活為內容,並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壹人。

他的田園詩有的是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或春遊、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於檐下,或采菊於東籬,以及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日見茁壯的桑麻,無不化為美妙的詩歌。如“山滌餘靄,宇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時運》)。寫山村的早晨,晨霧漸漸消失,南風使新苗長上了翅膀。“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壹)。寫鄰居和自己壹起談史論文的情形,那種真率的交往令人羨慕。再如《歸園田居》其壹: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守拙與適俗,園田與塵網,兩相對比之下,詩人歸田後感到無比愉悅。南野、草屋、榆柳、桃李、遠村、近煙、雞鳴、狗吠,眼之所見耳之所聞無不愜意,這壹切經過陶淵明點化也都詩意盎然了。“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壹遠壹近,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以動寫靜,簡直達到了化境。

他的田園詩有的著重寫躬耕的生活體驗,這是其田園詩最有特點的部分,也是最為可貴的部分。《詩經》中有農事詩,那是農夫們壹邊勞動壹邊唱的歌。至於士大夫親身參加農耕,並用詩寫出農耕體驗的,陶淵明是第壹位。陶淵明之後的田園詩真正寫自己勞動生活的也不多見。《歸園田居》其三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這是壹個從仕歸隱田園從事躬耕者的切實感受,帶月荷鋤、夕露沾衣,實景實情生動逼真。而在農耕生活的描寫背後,隱然含有農耕與為官兩種生活的對比,以及對理想人生的追求。《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寫出人生的理念: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盥濯息檐下,鬥酒散襟顏。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長如此,躬耕非所嘆。

陶淵明認為,衣食是人生之道的開端,不勞動什麽都談不到。詩裏寫到勞動的艱辛,寫到壹天勞動之後回家休息時得到的快慰,都很真切。“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寫出農民普遍的感受。“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寫出壹個從仕途歸隱躬耕的士人的特殊感受。

他有些田園詩是寫自己的窮困和農村的雕敝。如《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歸園田居》其四:“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途。”通過這些詩可以隱約地看到,在戰亂和災害之中農村的面貌。

詠懷詩和詠史詩內容有相近之處,詠史也是詠懷,不過是借史實為媒介而已。他的詠懷詩有些是以組詩的形式寫成的,如《飲酒》、《擬古》、《雜詩》。他的詠史詩所詠的對象偏重於古代的人物,如“三良”、“二疏”、荊軻,以及《詠貧士》所寫的古代貧士;《讀山海經》也可歸入這壹類。這些詠懷、詠史之作,明顯地繼承了阮籍、左思詩歌的傳統,又有陶淵明自己的特點。這就是圍繞著出仕與歸隱這個中心,表現自己不與統治者同流合汙的品格。其中有對自己生平的回顧,如《飲酒》其十九;有對社會的抨擊,如《飲酒》其二十。不乏惋惜也不乏激憤,如《詠荊軻》。從《雜詩》其二可以看出,陶淵明的憂憤是深而且廣的: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余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念此懷悲淒,終曉不能靜。

這首詩寫壹個不眠的秋夜,用環境的清冷襯托出自己心情的孤獨,又以時光的流逝引出有誌未騁的悲淒,是陶淵明詠懷詩中的代表作。

陶淵明的行役詩都是他宦遊期間的作品,它們有壹個***同的主題就是悲嘆行役的辛苦,表達對仕宦的厭倦,反復訴說對田園的思念和歸隱的決心。悲嘆行役的辛苦原是此前行役詩***同的內容,後兩者則是陶淵明所特有的,而且越到後來這兩種情緒就越強烈。那種失去自由的無奈之感,成為這類詩的基調。試看以下例句:“目倦川途異,心念山澤居。望雲慚高鳥,臨水愧遊魚。”(《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久遊戀所生,如何淹在茲。”(《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於規林二首》其二)“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 (《辛醜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伊余何為者,勉勵從茲役。”(《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

陶淵明的贈答詩頗能見其對友人的敦厚之情。贈答是古已有之的傳統題材,傳為蘇李贈答的詩歌以敘離情見長,曹植的《贈白馬王彪》以抒幽憤著名,劉楨的《贈從弟》表現了高潔的品格,嵇康的《贈秀才入軍》展示了灑脫的情趣。陶淵明的贈答詩又有他自己的特點:以其真摯的感情、家常的內容、雋永的意味、既不火熱也不冷淡的語調,為自己塑造了壹位仁厚長者的形象。如:“靄靄停雲,蒙蒙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 (《停雲》)“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雲。山川千裏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過便,念來存故人。”(《與殷晉安別》)《答龐參軍》是其贈答詩中最深沈的壹首:

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有客賞我趣,每每顧林園。談諧無俗調,所說聖人篇。或有數鬥酒,閑飲自歡然。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物新人帷舊,弱毫多所宣。情通萬裏外,形跡滯江山。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

詩裏有歡聚的回顧,有離別的傷感,也有殷勤的叮嚀,語重而情深。

在以上五類題材之外,陶淵明還有壹些以發揮哲理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如《形影神》、《連雨獨飲》,《擬挽歌辭》也可以歸入這壹類。這類詩可以視為玄言詩,但與東晉流行的玄言詩有所不同,並非“柱下之旨歸,漆園之義疏”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而是將生活中的體驗提煉到哲學的高度。魏晉人註重門閥,陶詩中有的寫到宗族關系或對兒子加以訓誡,如《命子》、《責子》、《贈長沙公》等,可見陶淵明也還是重視家族的榮譽和門第的。

第三節 陶詩藝術及其淵源

自然:陶詩的總體藝術特征日常生活的詩化 情景事理的渾融 平淡中見 警策,樸素中見綺麗 陶詩的藝術淵源

自然,不僅是陶淵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詩歌的總體藝術特征。他作詩不存祈譽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觸就訴諸筆墨,既無矯情也不矯飾。他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又說:“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飲酒序》)由此可見他的創作態度。陶詩的聲吻和節奏,舒緩而沈穩,給人以藹如之感。陶詩多用內省式的話語,坦誠地記錄了他內心細微的波瀾,沒有奪人的氣勢,沒有雄辯的力量,也沒有軒昂的氣象,卻如春雨壹樣慢慢地滲透到讀者的心中。他的詩不追求強烈的刺激,沒有濃重的色彩,沒有曲折的結構,純是自然流露,壹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體驗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就有感染力。正如宋人黃徹所說: “淵明所以不可及者,蓋無心於非譽、巧拙之間也。”(《?溪詩話》卷五)

陶詩的壹大特點也是他的壹種開創,就是將日常生活詩化,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重要的意義和久而彌淳的詩味。在他以前,屈原、曹操、曹植、阮籍、陸機等等都著重於關乎國家政治的題材,陶淵明著重寫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家常話寫家常事,寫得詩意盎然。

具體地說,陶詩的藝術物色可以概括為:

壹、情、景、事、理的渾融。陶淵明描寫景物並不追求物象的形似,敘事也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而是透過人人可見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達高於世人之情,寫出人所未必能夠悟出之理。陶詩重在寫心,寫那種與景物融而為壹的、對人生了悟明徹的心境。他無意於模山範水,也不在乎什麽似與不似,只是寫出他自己胸中的壹片天地。陶詩發乎事,源乎景,緣乎情,而以理為統攝。在南風下張開翅膀的新苗,伴隨他鋤草歸來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煙,不嫌他門庭荒蕪重返舊巢的春燕,在中夏貯滿了清陰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壺中的濁酒,以及在他筆下常常出現的青松、秋菊、孤雲、飛鳥,都已不是尋常的事物,它們既是客觀的又是體現了詩人主觀感情與個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且看《飲酒》其五: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前四句講了“心”與“地”也就是主觀精神與客觀環境之間的關系,只要 “心遠”,不管在什麽地方都不會受塵俗喧囂的幹擾。“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偶壹舉首,心與山悠然相會,自身仿佛與南山融為壹體了。那日夕的山氣、歸還的飛鳥,在自己心裏構成壹片美妙的風景,其中蘊藏著人生的真諦。這種心與境的瞬間感應,以及通向無限的愉悅,是不可落於言筌的。正如《古學千金譜》所說:“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壹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擬挽歌辭》其三也是情景事理四者渾融的佳作:

荒草何莽莽,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四面無人居,高墳

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幽室壹已閉,千年不復朝。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這首詩先寫親友為自己送葬的情事,“荒草”、“白楊”烘托出悲涼的氣氛。然後說人皆有死,誰也不能避免,而壹個人的死去對活著的人來說並無太大的影響,不必過於執著。最後兩句以理語作結,統攝了全詩。死亡是人的壹大困惑,這個困惑被陶淵明勘破了。

陶詩中的“理”不是抽象的哲學說教,而是在生活中親自體驗到的,其中包涵著生活的情趣。陶詩表現了他對宇宙、歷史和人生的認識,是探求其奧秘和意義的結晶,而這壹切又是用格言壹樣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語言表現的,取得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如:“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雜詩》其壹)“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雜詩》其二)“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壹)“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其十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籲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飲酒》其八)這些詩句言淺意深,富有啟示性。清人潘德輿說陶淵明“任舉壹境壹物,皆能曲肖神理” (《養壹齋詩話》),是中肯之論。

二、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前人往往用“平淡樸素”概括陶詩的風格,然而陶詩不僅僅是平淡,陶詩的好處是在平淡中見警策;陶詩不僅僅是樸素,陶詩的好處是在樸素中見綺麗。陶詩所描寫的對象,往往是最平常的事物,如村舍、雞犬、豆苗、桑麻、窮巷、荊扉,而且壹切如實說來,沒有什麽奇特之處。然而壹經詩人筆觸,往往出現警策。陶詩很少用華麗的辭藻、誇張的手法,只是白描,樸樸素素。如:“種豆南山下”,“今日天氣佳”,“青松在東園”, “秋菊有佳色”,“悲風愛靜夜”,“春秋多佳日”,都是明白如話。然而,平淡之中可見綺麗。又如《擬古》其三:

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從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春天來了,燕子雙雙回到自己的草廬。壹年來自己的門庭日見荒蕪,但仍然堅持著貧窮的隱居生活。有些朋友並不理解自己的態度,壹再勸說出仕。可是燕子卻翩翩而來,絲毫也不嫌棄它們的舊巢以及自己這個貧士。似乎燕子在問詩人:我的心是堅定的,妳的心也像我壹樣堅定嗎?這首詩好像壹個美麗的童話,淺顯平淡卻有奇趣。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例如:“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讀山海經》其壹)“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兩個“亦”字,物我情融,耐人尋味。又如:“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歸園田居》其五)壹條山澗、壹只雞、壹根荊薪,這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壹經詩人點化便有了生活情趣,顯示出他對鄰人的親切,以及農村淳樸的風俗。“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 (《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平淡的十個字便寫出了雪的輕柔之美。關於陶詩的這個特點,蘇軾概括為“質而實綺,臒而實腴”(《與蘇轍書》),十分精辟。

陶詩的語言不是未經錘煉的,只是不露痕跡,顯得平淡自然。正如元好問所說:“壹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論詩絕句》)例如:“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其壹)“日月擲人去,有誌不獲騁。”(《雜詩》其二)“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其壹)“待”字、 “擲”字、“貯”字,這三個動詞都是常見的,看似平淡卻很精彩,不可更易。

關於陶詩的藝術淵源,鍾嶸《詩品》曰:“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 其後多有反對此說的,今人則多表示贊同。從今存應璩詩以及關於應璩的傳記資料看來,他與陶淵明很不壹樣,與其說陶詩源於應璩,不如說源於漢、魏、晉諸賢,應璩壹人不足以籠罩他。如果壹定要說得具體些,可以說陶詩源於《古詩》,又紹阮籍之遺音而協左思之風力。魏晉詩歌在他那裏達到了壹個新的高峰。

第四節 陶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