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用西方心理學原理和方法論解析陶淵明人格。以確鑿的材料為依據,分別從其行為處世最重要的三個境遇、五個場景入手,觀察其人格之呈現,力圖把精細的分析和嚴密的整合建立在科學、理性的基礎上。陶淵明是中國文化中與屈原迥然不同的另壹種典型人格,必須重視。
關鍵詞 陶淵明;人格;心理學;剛;達;真
人格(Personality)是外來詞,中國古代只有人品、人極等類似概念。人品指人的品質,人極指做人的最高標準。1由於這兩個概念分別來自品藻余波所及的南朝梁代和北宋理學家,所以其涵義都單純地指向了道德領域,與西方的人格概念並不完全等同。
作為從西方心理學剔抉、引進的新概念,人格來源於拉丁文Persona——戲劇演員所戴的體現角色身份的面具。這個詞根說明了人格概念的復雜性:人既有表現於外給人外部印象的特點,也有某些深藏不露的東西,二者沖突、交錯,進而形成真實的個人。實驗心理學誕生之後,經壹個多世紀的探討,人格理論已沈澱出如下大致相同的結論:人格是個體內在因素在外部行為上的傾向性,是個人在社會進化過程中所顯現出來的有特色的處世模式,具有動力的壹致性和身心組織的整體性。陳寅恪說:“古今論陶淵明文學者甚眾,論其思想者較少。”2魯迅說:“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況。”3
淵明作古已久,現代心理學行之有效的交談法、投射法等不可能采用,因而,境遇法、自敘法、他敘法和行為分析法將成為本文的主要方法。所謂境遇法,即把淵明在不同境遇中的不同表現作簡要勾勒,尋繹其人格側面的蛛絲馬跡。所謂自敘法,即從淵明對自我行為、心境的敘述(如詩、文)中抓握信息予以分析。所謂他敘法,即從他人對淵明的記載、評價中提取材料作為旁證予以分析。4這壹切,又必須經由行為分析法和筆者的透視來串聯。因為說到底,人格作為個體物質模式和行為傾向的統壹體,其內隱部分是通過外在行為、語言等來體現的。由於淵明的創作動機是“聊命故人書之”以“自娛”的,5並未想藏之名山或流傳後世,其中所記載的個人行為和心理事件的真實性相當可信,所以,自敘法尤應提到顯要的地位。
淵明壹生分為仕、隱兩部分。仕任過州祭酒(?)、鎮軍、建威參軍和彭澤令,其余半生隱於田園。在自敘中,淵明沒有半句提到上司,其厭惡上司、“不堪吏職”的程度,可謂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與上司的有關交往主要見於他敘,如顏延之《陶征士誄》、沈約、李延壽、房玄齡《隱逸傳》和蕭統《本傳》等。6他敘中,正面言及出仕期間與上司交往的只有壹處,眾所周知,即,郡遣督郵至縣,淵明以“不為五鬥米折腰”為由辭職。7
與王弘之交往可分離為如下三件小事。筆者提請讀者註意,在這種交往中,尤其要註意的是淵明的態度。(1)會面前,王弘先請,淵明不往。接著王弘親自登門,淵明稱疾不見。最後王弘只好由龐通之(主簿)穿針引線,具酒肉於廬山半道候邀,淵明才“***飲酌”。返州路上,他們壹人乘華軒,另壹人(淵明)乘籃輿,然而後者言笑自若,不覺欣慕,也未感低賤。8(2)量鞋碼,淵明“伸腳令度”。(3)嘗九月九日無酒,適逢王弘派人送來,淵明“即便就酌”。據譜家考定,王弘在江州凡八、九年,但由上可見,雙方交往的次數寥若晨星,而且淵明純取守勢,不卑不亢。為什麽?估計有兩個原因:壹是淵明極度厭惡以隱求名者。因為第壹次婉拒王弘後,他曾對不理解自己行為的人說:“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誌慕聲,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哉?”9二是淵明時時刻刻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官場中人始終是陌路人。王弘曾邀淵明餞客,淵明雖參與了但內心卻獨白道:“逝止判殊路”。據逯欽立,逝:仕者,指被餞者和在座的其他人;止:隱者,指孤獨的自我。10
與檀道濟的交往只有壹件事:由造訪,饋梁、肉,堅拒三個環節構成。淵明對檀的態度幡然迥異,沒有了對王弘的溫婉平和,相反以“何敢望賢,誌不及也”等冷談的自嘲卻之於千裏之外。王、檀身份相同,都是州郡長官,都在淵明窘困中紆尊降貴,來周濟他,為何淵明的態度判然有別?清人楊希閩解釋說:“檀公仕宋,陶已心非之,特臨州上官,不能明絕耳。又謂文明之世當仕,彌為乖謬,陶更不與辯,第曰誌不及。迨遺梁肉,則麾之。”11
至此,不得不牽出淵明與顏延之的交往壹並討論。據《沈傳》載,陶、顏交往有兩次:壹是顏在潯陽任劉柳後軍功曹時,雙方初識,以致“情款”。按,款,誠也。二是顏任始安郡守路過潯陽時,雙方“日造飲”,臨別時,顏“留二萬錢”,陶卻悉送酒家(做酒資)。必須指出,顏雖非淵明直接上司,但入宋後歷任郡守、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禦史中丞、封金紫光祿大夫,實屬政界之上層人物,因而宜列入境遇A討論。12研讀淵明,筆者有壹問題實縈繞於心,願求教大方之家:顏、陶交往,除《沈傳》外,並見《蕭傳》、《李傳》,《顏誄》自身亦津津樂道,但奇怪的是,淵明自敘卻無壹字道及。為什麽?原因很可能是,淵明與顏延之雖虛與委蛇,但心中可能瞧不起。這個問題若以陶王、陶檀的交往為參照系,並從心理動力學角度予以說明,也許更有說服力。
清人顧易說:“王弘欽遲(按即敬仰)公(按即淵明),則饋之酒而受,延之情款公,則饋之錢而受;至道濟,則獨麾梁肉。觀道濟所雲,全非知己矣。所以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也。然於梁肉則麾之,而對道濟之言則甚溫和沖粹。孔子雲:危行言遜。藉非涵養深,詎易臻此境地哉?”13此從淵明內在人格活動之微妙過程立論,獨辟蹊徑,甚確,但將王、顏都視作淵明知己,卻沒有證據,也沒有說服力。在筆者看來,是否可將淵明與王、檀、顏的關系以及心理活動做如下清理:(1)王以敬仰之心主動與淵明交往,其誌誠,其態恭,其行謹,淵明知非同道但不願被看作狂傲,故淡淡相處。(2)檀也主動交往但實則居高臨下,是政府官員的“作秀”行為,依淵明真率之秉性,何能忍受這種霸王式的教訓,食嗟來之食?14這恐怕是淵明厭惡道濟的主要原因。(3)顏、陶“情款”是顏為參軍時,兩人平等謙讓,交往自由和諧,惺惺相惜(淵明也做過參軍),自然話多。後來相遇,雙方只是飲酒,沈、蕭、李、房等數傳均無“情款”之記載。是否酒席之間顏有自得之色,或言語不諧,不得而知。如果是這樣,在淵明看來,顏贈金錢與王送酒米本質上並無區別,對前者既可隨意“就酌”,對後者也就無妨“悉送酒家”了。
個中秘密還可從《顏誄》窺之。此誄有壹細節發人深思,那是酒酣時由顏挑起的。顏說:“獨正者危,至方則礙,真希望您能順世隨俗!”壹聽此言,淵明面容嚴肅。說:“肉體、榮名都歸虛無,違眾背俗、遭指責又有什麽關系?”15這是顏的壹廂追憶,但很可能是真的。可見,顏之勸諫亦似有憐憫、責備之意,與檀差不多相同,淵明實難首肯。依照淵明性格,沒有堅拒、“麾之”就不錯了。可見,陶、顏友情或過於王、檀,但並未達到鐘子期俞伯牙的程度。另,據明人張溥所言,陶、顏的人格差異更巨。顏的“狂不可及”與陶相似,但其“玩世如阮籍,善對如樂廣”之性格,其“歷四主陪兩王,浮沈上下,得功名壽考”,壹直在仕路穩穩前行等經歷16,顯然與陶之淡泊自守相悖。筆者認為,這可能是淵明自敘始終不及與顏交往的深層原因。
淵明交友狀況盡見於自敘,表現為以“和、別、贈、答(酬)、示”等題目所做的詩。若參以沈、蕭諸傳,王、吳諸譜,他們之間的關系更為清楚。這些人前前後後或做過鄰居,或是鄉人、周旋人。17按,鄉人,即同鄉之人。周旋人,即日常交際、應接之人。18至於那些事跡不詳、只留下姓氏職務的郡縣小吏,恐怕只是偶然認識的壹些過客式朋友。據《蕭傳》載,淵明常有“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的聚會。據《房傳》載,淵明亦有“酣醉便返”、“不識主人”的交往。這些過客式的朋友,可能就是在如此交往中認識的。
淵明與朋友交往之自敘,有壹很大特點,就是末尾往往筆鋒壹轉,落入“逸想不可淹,猖狂獨長悲”的無言惆悵,或“願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的絕望希冀,20從而引發失態般的孤獨和難以排遣的傷感。為什麽?筆者認為,這正是淵明詩文之魅力所在,亦是其心理底蘊泛出水面的痕跡,值得分析,以便對其人格構成的主要方面加深理解。淵明《與殷晉安別》道出個人隱衷:“語默自殊勢,亦知當乖分”。按:語,仕宦;默,歸隱;自殊勢,各不同;乖分,分離。可見,原來與境遇A相同,淵明在與朋友交往中,亦非常孤獨。他深刻地感受到,他們只是同伴並非知己,壹旦面臨歧路,必然分手。“楊公所嘆,豈惟常悲?”甚至包括像龐參軍那樣“相識何必舊,傾蓋定前言”的朋友,淵明仍無法從心底認同。“我實幽居士,無復東西緣”,壹句自謙話把對方推得遠遠的。
明白了這壹點,就會理解淵明何以在詩文中經常於交往最歡洽時,突然會無端地出現“嘉遊未斁,誓將離分”的苦惱,或發出“鐘期難遇,慷慨獨悲”的自我放逐令。淵明的傷感近似壹種“怒其不爭”的絕望,因其絕望更增加了自我孤獨的深度。對此,宋人洪邁深有體會:“淵明詩文率皆紀實,雖寓興花竹間亦然。《歸去來辭》雲:撫孤松而盤桓。其《飲酒》二十首中壹篇雲:青松在東園……獨樹眾乃奇。所謂孤獨者是已,此意蓋以自況也。”21
由此可見,淵明雖有諸多朋友卻竟無壹個知音。既非知音,淵明之有禮貌地推拒或自我拉開適度距離,就順理成章。淵明無意識深處並非只是為了劃分豪豬式的界限,而是為了提升自我到壹定高度,把對方的行為乃至彼我交往之行為,都當成對象(幻像)來欣賞,提醒自己與人不同,飛黃騰達非宏願,忘懷得失乃本分,從而保持內在自我寧靜澄明之境界。淵明自敘“遙遙望白雲,懷古壹何深”,22“銜觴念幽人,千載撫爾訣”23等,約略傳達了上述題旨。
2.與鄉黨交往
鄉黨,《論語》篇名。朱熹註曰:父兄宗族之所在。24相傳周制以五百家為黨,壹萬二千五百家為鄉。春秋之後,此制亂壞,鄉黨泛指鄉裏。這裏筆者借指鄉鄰,又特指參加農業勞動的人。
兩個場景有相異點,前者是有人攜酒來,後者是自己登門去;前者淵明經濟狀況難明,後者是窮困潦倒之時;前者婉拒再仕,後者深感彼恩。但亦有***同點:壹對象都是田父,二場景都是飲酒,三氣氛極為和諧,因而都道出了真心話。《韻語陽秋》曾將杜甫《遭田父泥飲》與此第壹場景比較,說:“賢者豹隱墟落,故當和光同塵。……陶淵明、杜子美皆世偉人也。每田父索飲(按:理解有誤,非索飲,乃請飲),必使畢其歡而後去。二公皆有位者也,於田父何拒焉?至於田父之說,則姑守陶之介,又何妨杜之通乎?”25此從陶、杜之大度,圓通立論,固無足言,尤指出兩人與田父之融洽關系,誠可謂點鐵成金之說。至於第二場景,後代文人也許羞於啟齒,譜家大多也只記“此詩當作是年”等,但淵明本人卻不在乎,反以“今我不述,後生何聞”的認真口吻詳細寫出,可見必寓深意。26對壹般士大夫來說,乞食是羞恥的事情,但對淵明來說,無所謂。若參以同年揮斥檀道濟梁、肉之事,淵明寧乞食田父也不要官員“作秀”式救濟的人格側面,便水落石出了。
淵明與鄉鄰之情誼明顯在上司、朋友之上。原因可能在於:首先,淵明尊敬以勞作為生的人。他知道勞動生產的不易,認為“民生在勤,勤則不匱”,並含蓄地批評過孔子鄙視樊須,批評過董仲舒不履田園的行為。27其次,鄉鄰樸素、實在的交往使淵明享受到溫暖的人際關系。“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28由於沒有其他心不由衷的廢話,因而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朋友間的戒備防範全被清除掉了,人與人之間只剩下清純的和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關系,這對於見慣篡、亂,倦於仕宦的淵明來說,該是何等舒心的事?最後,艱苦的生產活動勞累了肌膚卻換得了心靈的相對寧靜。淵明深深體會到“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的平靜心境,29也獲得了“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的歡樂30。由此可見,淵明在與鄉鄰的交往中才稍許卸掉了人格面具,那“觴酌失行次,壹飲壹陶然”,並與父老雜亂言而聊發少年狂的性格側面,也才活脫脫地呈現出來。
淵明與長沙公乃壹面之交。據自敘可知,此交極平淡。淵明以有禮貌的贊美“實宗之光”掩飾自己不想高攀的情愫,以客氣的“款襟或遼,音問其先”結束了會面。淵明深知,雙方身分、誌趣懸隔,且“禮服遂悠”,“在長忘同”,因此,於“笑言未久”便“逝焉西東”之後,對方必將自己拋諸腦後。31因此,淵明覺得,這種交往不值得吹噓,更不值得留戀。
據自敘,淵明與程氏妹同父不同母。與敬遠“父則同生,母則從母”,是僅次於同胞的堂兄弟。仲德身份不詳,估計與敬遠差不多。32他們三人之間,可謂怡怡如也。淵明與程氏妹是“爰從靡識”到“撫髫相成”,都在互相愛護中長大。淵明與敬遠,青少年時壹起“絕粒委務,考磐山陰”,“晨采上藥,夕閑素琴”。及淵明歸隱,他們仍是”長願攜手,置彼眾議”,每逢金秋,便“舫舟同濟,三宿水濱,樂飲川界”。淵明與仲德,雖“禮服名群從”,但“恩愛若同生”。在相互交往間,他們也有許多***識。淵明說程氏妹“有德有操,靖恭鮮言,聞善則樂,能正能和,惟友惟孝,行止中閨”,說敬遠“有操有概,少思寡欲,後己先人,臨財思惠”。這些品德不但被淵明所肯定,而且被贊賞。淵明稱他們為“善者”、“仁者”,並呵天問地:善有善報,仁有仁壽,為什麽唯獨他們早夭?“彼蒼何偏,而不斯報”?“如何斯言,徒能見欺”?進壹步,淵明只能“感惟崩號,興言泣血”,並“執筆涕盈”,嘔出壹掬真情之哭。
淵明是獨子,煢煢孑立,無依無靠,卻有五個兒子:儼、俟、份、佚、佟(小名舒、宣、雍、端、通)。這種獨子身分在父子關系之間留下了較深印記。由於是獨子,所以淵明切盼生子,並給予將要降臨的小生命以美好的祝福。“三千之罪,無後為急”,“厲夜生子,遽而求火”是長子陶儼降生時年輕父親急迫、驚喜心情的真實寫照。“名汝曰儼,字汝求思”,“尚想孔伋,庶其企而”則是淵明那海洋般深的父愛的殷殷期待。33隱居之後,個人生活日趨平淡,由於見慣了篡、亂,淵明當年對兒子的高度期待也慢慢地流水般地消逝,慈父胸懷逐漸化作寬厚、戲謔之柔情。
壹副老頑童憨態躍然紙上。梁啟超於此雲:“諸子小名及年歲具列,絕佳史料也”。34筆者按,此更是淵明父子感情深厚了無隔閡的心理學材料。他們不是春秋時代晉獻公與申生那種“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主奴關系,也不是曹雪芹筆下賈政與賈寶玉那種“貓與老鼠”的威懾關系,而是相互平等、自由。淵明不把兒子看成鞠之育之因而可以呵之斥之的私有物,也不把自己當成高高在上的老太爺。耕作雖苦,但不影響其樂融融的父子親情。“哈,妳們這般小家夥,真沒辦法!我還是喝酒吧”。這才是此詩的弦外之音。順便說壹句,有人由此認為淵明五子皆傻瓜,實在令人發笑。
剛,即剛直不阿,不隨流俗。這是淵明人格之壹極。淵明壹生都受剛所控制並時時在行為方式上予以體現。剛是導致他仕途舛錯的心理病竈。亦是成就其“晉宋第壹高人”的磨礪石。剛乃淵明本性,不由任何假借。他自稱“性剛才拙,與物多舛”。35這裏,“才拙”是謙詞,“性剛”是實話。為什麽?如前,淵明做州祭酒時“自解歸”,做主簿“不就”,做鎮軍參軍時想“終返班生廬”,做鎮軍參軍時要“終懷在歸舟”,乃至做彭澤令時“不為五鬥米折腰”,以及在隱居後與王弘交往時的不動聲色,與顏延之交往時的不蘊不火,對檀道濟的推拒等,都是其潛在剛性的壹種柔性顯示。雖以退讓方式表現出來,但背後所包含的強烈的鄙視、不合作的內容卻有目***睹。也許淵明屬牛,這種剛性的固執越發激勵他成為處世的壹貫性。淵明“自量為己”,心知“必貽俗患”,但仍不由自主要這樣做,說明他是率性為之,是人格的真實流露。
洪邁說:“淵明高簡閑靖,為晉宋第壹輩人,語其饑則簞瓢屢空,瓶無儲粟;其寒則短褐穿結,絺绤冬陳;其居則環堵蕭然,風日不蔽。窮困之狀,可謂至矣。”36推舉淵明為“晉宋第壹輩人”拿真率作基礎,可謂有得之言,但僅把真率視作淵明擅長描述自我生活的準確自然,又顯偏狹。還是蘇軾說得好:“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古今賢之,貴其真也。”37以對待仕、隱之隨便態度,來證實淵明之真率,已觸摸到人格深層之秘,但仍未至。
依筆者之見。真率是淵明生存狀態臻於化境的赤裸裸自我之表現。試言之。在司馬氏倡名教而虛偽滲透了社會的每壹個毛孔的時代,最令正直士人絕望的,顯然是壹個人不能根據自己的意願(或選擇)來成為想要成為的人,而不得不做壹個並非自己的人。阮籍、嵇康的反常舉動便是這種狀況的悲慘寫照。想想“文革”,我們也會有同感。至淵明時代,社會並沒有任何改觀反而變本加厲。象淵明那樣把精神自由、自我選擇當做最高價值的人,其苦惱可想而知。在仕途上,淵明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只是順應別人的需要而生存在世,只是按照別人指定他應該生活的那樣去生活,按照別人指定他應該思維的那樣去思維、去感受和行動,他感受不到壹點自由,也根本沒有什麽自我。這是壹種讓人多麽惶惑而又無可如何的悲哀啊!“遙遙從羈役,壹心處兩端”,38“誤落塵網中,壹去十三年”39等,便是淵明人格掙紮的如實反映。要想回歸自我,就必須放棄官場。“久在樊籠裏,復得反自然”,40“乃瞻衡宇,載欣載奔”,41又是淵明擺脫了官場的虛假生活,返還質樸生活的歡快情緒的流露。沒有從真率天性中勃發之壹念,壹個人怎麽會自我解職,安於貧窮?還有,“耕植不足以自給,……遂見用於小邑”,“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這些令人沮喪的無奈和心在田園的夙誌,昭然若揭。與阮籍、嵇康相比,淵明之真率更坦然、從容,也更引人註目。徐駿《詩文軋範》說淵明詩淡泊淵永,高於流俗,乃“其情性然也”,很對。
達,即優遊放達,不被物累。這是淵明人格的另壹極。鐘惺《古詩歸.卷九》雲:“陶公山水、朋友、詩文之樂,即從田園耕鑿中壹段憂勤討出,不別作壹副曠達語,所以為真曠達也。”在與上司、朋友交往中,淵明之達,體現為無可無不可。他不敬高官,不欺貧賤,不孤傲亦不自卑,適我者交往,不適我者婉拒,在保持人格獨立的同時自由揮灑。與親近之人交往,淵明之達,體現為真誠而隨意。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其“歡樂”、“情欣”之本心不改。對於親人,止於委命、順變,對於兒子,止於隨其自由。之所以如此,關鍵在於淵明不把名利、財色放在心上。“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42是淵明的生活準則。顏延之對這種知足常樂的生活表示由衷地贊賞:“人否其憂,子然其命,高蹈獨善,無非適心。”43正因如此,淵明的人生境界才那樣沖淡,那樣祥和。在最艱難的日子,他仍可把旁人無法忍受的生存貧困狀況化作哈哈壹笑:“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44甚至在死亡面前,淵明也沒有絲毫膽怯。“死去何足道,托體同山阿”,只是“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45把旁人無法消除的死亡恐懼化作寧馨、靜穆的審美觀照。19世紀法國著名作家雨果(Hugo)曾說,比大海大的是藍天,比藍天大的是人心。以此方淵明,實在妥帖。
小結:提純描述與圓融分析
淵明人格之來源,有人以遺傳解釋。宋人王質雲:“蓋折翼之祥,發之旁派,傳淡,傳君父子,皆以隱德著稱。侃女適孟嘉,嘉女適君父,是生君。其氣所傳,造化必有可言者。”46梁啟超亦持此說:“侃之德業,世所熟知。先生述德,獨誦美其高尚沖穆之氣,得諸遺傳者深遠矣。其父則淡焉虛止,置茲慍喜,其外王父則如傳中所雲,故知先生之人格有所受之也。”47筆者按,說淵明人格受先祖之熏染是對的,但全歸諸遺傳,顯誤,因為生命科學至今未發現有隱逸基因。
太元14年,左衛領營將軍許營上疏曰:
……今臺府局吏,直衛武官及仆隸婢兒取母之姓者,本無鄉邑品第,皆得為郡守縣令,或帶職在內……臨官領眾,政教不均。48
隆安2年,桓玄也做過這樣的事情:
(桓玄)又以前世皆有隱士,恥於己時獨無,求得西朝(按,西晉)隱士安定皇甫謐六世孫希之,給其資用,使隱居山林,征為著作郎,使希之故辭不就,然後下詔旌禮,號曰高士,時人謂之“充隱”。49
這兩則材料,充分說明了當時朝野之無恥、混亂。
在某些人看來,淵明人格中可能有消極成分,但在筆者看來,這種所謂的消極可能更多是壹種抵抗,壹種為了保持心靈純凈不受社會汙染的沒有辦法的行為方式。試想,在壹個政治專制和精神專制異常酷烈的社會,誰敢公開(積極)抵制來自各種層面的異化?妳敢嗎?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應該說,在淵明的人格行為中,那些貌似消極的行為(例如隱居、乞食),其實潛藏著的正是強烈的不合作精神。如果中華民族要想在經濟騰飛同時還要文化騰飛,有旺盛生命力站在世界民族之林,就不得不建設民族的新人格。如果要建設新人格,就不得不發掘並發揚淵明人格中的剛、達、真成分,先使每壹個人能夠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註釋:
1[梁]沈約《奏彈王源》:“源雖人品庸陋,胄實參華。”[宋]周敦頤《太極圖說》:“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
2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第180頁。
3《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30頁。
4關於這幾種說法在文學研究中的詳細使用狀況,可參閱李珺平《創作動力學》,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章。
5參見陶淵明《飲酒.序》、《五柳先生傳》。
6以下簡稱《顏誄》、《沈傳》、《蕭傳》、《李傳》、《房傳》。由於《蓮社高賢傳》已被湯用彤先生證偽,故不取。見《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第18章。
7此事見各傳。督郵:漢設,魏晉沿襲。郡屬官。掌舉察屬縣官吏的功罪善惡,督治地方豪強奸惡,宣達教令兼案訊諸囚、捕亡等司法刑獄之事。由於有此特權,有些任督郵者便為非作歹,成為漢、魏、晉時代的惡官。人所***知,劉備、陶淵明都與之發生過沖突。
8華軒:卿大夫車也。見《左傳》閔公2年杜預註。籃輿:類竹轎。
9[唐]房玄齡《晉書.隱逸傳》。
10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3頁。
11[清]楊希閔《晉陶征士年譜》。
12陶、顏關系如何評價?筆者不想故作高論,只想提出問題,供同好者深思。
13[清]顧易《柳村譜陶》。
14參見《有會而作》:“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1543[宋]顏延之《陶征士誄》。
16[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73頁。
17 自敘《與殷晉安別》:“去歲家南裏,薄作少時鄰。”《答龐參軍》:“自爾鄰曲,冬春再交。”他敘《房傳》:張常侍、羊長史、龐主簿等,皆是淵明之周旋人。
18參見《後漢書.賈逵傳》:“信誠行乎州裏,鄉人有所鬥爭”。《晉書.殷浩傳》:“我與君周旋久,寧作我也。”
19主簿:以鉤籍簿書為職。魏晉以後,漸為統兵開府大臣幕府中的重要僚佐,參與機要,總領府事。縣令:縣府最高長官。見鄧德龍《中國歷代官制》上,武漢大學出版社1990版,第199-200頁。
20穎水濱,用許由不願應堯之召任九州長,洗耳穎水之典,見[晉]皇甫謐《高士傳》。
2136[宋]洪邁《容齋三筆.卷12》、《容齋隨筆. 卷8》。
2223陶淵明《和郭主簿》。
24[宋]朱熹《論語. 鄉黨. 註》。
25轉引自[宋]蔡正孫《詩林廣記》,中華書局1982版,第5頁。
26見陶淵明《有會而作. 序》。據王遙,此詩與《乞食》作與同年。
27陶淵明《勸農》。
283940陶淵明《歸園田居》。
29陶淵明《庚戍中於西田獲早稻》。
30陶淵明《飲酒》之14。
31陶淵明《贈長沙公》。
323437[清]梁啟超《陶淵明年譜》。
33陶淵明《命子》。孔伋,字子思,孔子之後,多盛德。淵明希望兒子做此種人。
35陶淵明《與子儼等疏》。
37轉引自[宋]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
38陶淵明《雜詩》之5。
41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並序》。
42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44陶淵明《有會而作》。
45陶淵明《挽歌詩》之3,之5。
4652[宋]王質《栗裏譜》。
4849[宋]袁樞《通鑒紀事本末. 卷17》,廣東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975頁,第199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