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我在《清華學報》發表了壹篇題為《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建》的論文。文章發表後,蒙三聯書店總編輯舒威先生青睞有加,主動提出將其作為小書出版。既然是作品,標題就要簡潔,同時要把主題說清楚,於是就有了這本《造漢武帝》。
《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建》壹文壹發表,就引起了廣泛關註,學術界也有各種各樣的討論。最近因為這本書即將出版,該報記者希望我能解釋壹下這本書的由來以及我自己對壹些相關問題的思考。考慮到我在這段時間裏看到和聽到了很多與我初衷相差甚遠的解讀,我在這裏談談我的壹些基本想法,供想了解和可能了解的人參考。隨便說的並不嚴謹,而是以文章形式寫出來的“采訪”。
辛德庸:妳為什麽寫《立漢武帝》?
漢武帝(《三才圖》)
對我來說,歷史首先是史料。
在此之前,今年5月8日,我已經就該報記者提出的問題,即司馬光如何建構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形象,簡要敘述了這篇文稿的主旨。但很多寫過或看過文章的人都明白,寫文章的緣起和過程並不完全符合這個目的,有時甚至有很大的差異。換句話說,我沒有為了寫歷史事件的建構而切入司馬光對漢武帝的建構。
如何做歷史研究的問題,就像壹個人的人生應該怎麽走壹樣,永遠不會有壹致的答案。我自己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在大學裏學習科學。我在課堂上沒有跟老師學過歷史的基礎知識,現在還缺乏透徹的理解。所以在受過訓練的歷史學家眼裏,他們對歷史的感覺不好,更談不上深入思考。至於怎麽做研究,也算是壹種高層次、高境界的研究,我甚至從來沒有想過,直到我佩服壹個當代大師的腳步。原因是我資歷平淡,30多年來壹直處於學習基礎知識的階段。試圖寫下來的東西只能算是讀書筆記和備忘錄。
傅斯年先生以前寫過《歷史方法概論》,曾經簡要概括:“歷史就是史料。”對此,他更進壹步,做了生動的解釋:“如果有人問我們整理史料的方法,我們回答:壹是史料不同,二是史料不同,三是史料不同。”我在研究生時跟施念海先生學過歷史地理。前任老師大力提倡田野調查與歷史文獻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學術界影響很大。但我體會到的更重要的研究方法不是這個,而是王老師反復告訴我的“好好讀書”二字。不言而喻,所謂“讀得好”,就是傅斯年先生說的:對不同記載的史料進行分析比較。
讀書學習有點類似於棋牌等娛樂項目。往往規則越簡單,操作難度越大,對能力的挑戰也越高。這樣,我只談傅斯年先生提到的史料比較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而不談我自己的深刻追求。我只想做壹個努力的學徒,用壹生的時間,學習更多的知識,尤其是史料基礎知識。我來北大歷史系任教後,抽時間在北大考古系聽了壹學期許先生的城市考古,又去清華聽了壹學期李學勤先生的金工課,都是本科生的基礎課,就是基於這個思路。
正因為這不是壹種可以輕易掌握和應用的研究方法,傅斯年先生花了大量的筆墨,總結了幾類例子。實際情況是,對具體史料的理解往往是壹個漫長的歷史過程,而且往往是翻來覆去,並不總是朝著壹個方向直走。這就需要壹代又壹代的歷史學家結合研究中的具體問題,深化和拓展對相關史書的理解。有意思的是,傅斯年先生在《史學方法概論》中稱贊“中國最早闡述比較史料的著作是《通鑒考研》”,並說“從這裏可以看出史學方法的成熟和整理史料的標準”,但在我看來,恰恰是司馬光的《通鑒》和《通鑒考研》,就其史料特點而言,也有這個案例可以說是戲劇性地告訴我們,正確理解史料真的不容易。如果如我所想,日本城村三次郎先生和中國田雨晴先生對《通鑒》史料價值的認識出現了壹些偏差,那是這種認識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情況,在前人的基礎上進壹步加深認識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即使我們做對了,我們也壹點也不自滿。
就我個人而言,從研究生開始,我就壹直在努力有更多的史料基礎知識,但是我去北大歷史系上了壹堂文獻學課,強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壹些基礎史料上,多做壹些備課作業。談紀傳體正史,我寫文章考證《三國誌》的真實名稱應該是國史,感覺揭示了壹個很多代學者都沒有註意到的基本問題;說到編年體史書,《子同治簡》是最重要的壹部。我想盡可能清晰地向學生介紹《通鑒》各部分的歷史價值。這個簡單的需求讓我越挖越深,最後關於司馬光和佟健的手稿就成了分析“構造”的問題。
做這種歷史研究,需要的是幹實力和認真梳理,而不是形而上學的概念。我的文章發表後,有人贊同,說寫得好,條理清楚,走了柯林伍德的路;用貶義的話來說,很無聊,但對科林伍德來說只是個註腳。罵我的人真的是在拍我馬屁,真的是麻木不仁。我雖然卑微,卻不知道這個姓在哪裏(這不是好事,但是我老了,沒有精力學習新知識。另外,我不懂西文,也不相信中文翻譯的東西。我希望我的研究生能盡可能學好外語,尤其是西文。至於其他人,早就聽說有人把我歸為批判史料的人之壹,同樣可恥。如上所述,我只是從壹個很土的問題出發,用很土的方式做了壹個簡單的史料對比。
我的眼界壹直很低,學習非常非常簡單的歷史知識。研究壹些問題只是為了分析史料,真的不可能跳到某個研究模式的高度,更不可能用壹種推崇的範式去研究那些高大上的問題。我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壹本選集,名為《歷史空間與空間的歷史》。壹開始還提出了其他幾個書名,出版社都不同意,說水平不夠,所以壓制這個名字也是無奈之舉。老師黃永年先生看到我,問我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我為什麽不和人說話?我問了他老人家才明白,給壹只不知名的老鼠出書,沒有補貼,他還給了壹點稿費。他必須有點無知,為所欲為。人在屋檐下,真的很無奈。當時感覺沒多少人關註“空間”是什麽,混混就過去了。沒想到這兩年興起了對“空間”的研究。壹看到自己的標題,真的很慚愧。
對我來說,問題就是問題;歷史文獻就是歷史文獻。我沒有抽象歷史事件的能力,也不喜歡對歷史事件做太多抽象的表述和解釋。歷史知識吸引我的是,壹件事是壹樣的,壹個人也是壹樣的,而且千奇百怪,變化多端。
上次報社的記者采訪我,我告訴她,我最近關註了壹組性質類似於司馬光構建漢武帝晚年政治形象的歷史事件。因為它們都不同程度地涉及了歷史事件的構建,如果將來能寫成功,可能會編成壹部專門的文集。其實書名我已經擬好了,想叫《結構與解構》(這本書壹旦單獨出版能不能做成書還不好說)。好像和上面不壹致。如果不喜歡“空間”,怎麽會羨慕“結構”和“解構”呢?其實本質還是壹樣的。因為我不知道“結構”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解構”是什麽意思。就像用自己不熟悉的方言或者外語罵人,也不覺得臟。就當“妳用紙糊個房子,我來拆”吧。這是壹個無傷大雅的噱頭,更多的是出於調侃。這次把這本書取名為《使漢武帝》,其實也是壹樣的,同時也只是形象而已(有人說書名是在模仿彼得·伯克的《使路易十四》,這也是對我的壹種恭維,我對他和他的書壹無所知)。但我是從研究“空間”這種東西過來的,最後知道的多了,壹看就有生理上的反感。而且這樣的文集就算真的出版了,也是壹件壹件來,壹切從具體的史料出發。我根本不懂什麽理論和範式,想裝也裝不進去。
總之,《立漢武帝》的寫作是出於對史料本質的深入理解的需要,實際的分析論證也是對史料的誠實的比較考證。
辛德庸:妳為什麽寫《立漢武帝》?
漢武故事之書影
科學認識需要反復論證。
在論證過程中,《立漢武帝》手稿有很大壹部分是直接針對國內外著名學者的觀點,如石村三次郎先生、田雨晴先生等。有許多有抱負、有抱負的歷史學家對這種做法相當不滿。這些學者認為寫文章很難和別人討論,立意不高,層次較低。從我讀研究生開始,我就知道絕大多數歷史專業的人都是持這種態度的。《漢武帝晚年的政治取向與司馬光的重建》壹文,最早是向北京某大牌刊物投稿的。在發出去之前,編輯部的人曾經苦口婆心地開導過我,說大學者要以自己的意見為重,不需要牽扯別人的意見。當然,這些同事也有壹個共同的追求,做壹個大師,至少做壹個高端學者。
對此我壹直持不同看法。首先,我從來沒有想過做壹個高水平的學者,為學術領域做出什麽像樣的貢獻。我只是想學習壹些知識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嘗試去理解壹些過去不懂的東西。這樣,遇到問題,難免會被叫真兒,看看是什麽樣子。不是真的東西,是東西。為此,不可避免地要查閱史料,進行比較,對已有的理論提出壹些不同的看法。甚至從專門從事學術研究的角度來說,我全心全意的想成為壹個手藝人,成為壹個好手藝人我就滿足了。現在我老了,知道連這個都根本做不到。從很多方面來說,真的很蹩腳。這樣壹來,從事低端工作就沒必要覺得有什麽不妥了。
還有壹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本科沒有學過歷史。所以,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理解這種想法的合理性。根據我自己的數學訓練,如果歷史還是壹門科學,那麽,和所有的科學認識壹樣,正確的結論只有壹個,而檢驗其正確性的關鍵就是上面提到的史料。史料在這裏,看妳能不能去。在過去,它是對的;如果妳不能通過,那妳就錯了。學理科的人大腦結構簡單,壹心壹意,想不出別的門道。作為壹門科學,只有這樣才能取得實實在在的進步。壹個人提出壹個定理,壹個公式,全世界同等能力的實驗室,同等水平的科學家,會同時開始驗證這個新的說法。這就是科學,這是科學發展的必由之路。
歷史的學習,當然有些內容比這個復雜,涉及到價值判斷的層面,而且幾乎因人而異。但歷史最基本的內容,也是所有討論最致命的依據,依然是對歷史事實的認定。在這壹點上,我不認為和自然科學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所以,除非妳根本不想獲得真知,否則不能只和自己對話。在這壹點上,正如孟子所說的“布施難辯!是不得已而為之。”
另壹方面,依我拙見,要反駁歷史研究中已有的觀點及其主要論點,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也不僅僅是妳懶得或不屑去做的問題。大師有大師的偉大。比如壹個建築大師,無論他想出多麽奇幻的建築圖形,最終還是要靠壹個堅實強大的團隊和這些工匠來為妳做具體的工程設計,這些建築師自己是做不到的。但是歷史研究是不行的。沒有人會為妳做這個具體的工作。妳需要自己去做。這樣,挑戰就來了。能力之壹是了解和掌握各種史料,這就要求每壹座山上都要開道,遇到水要架橋。是不是所有自言自語的高端學者都能做到這壹點?這是壹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當然,這涉及到對歷史根本屬性的認識,也涉及到研究歷史的目的是什麽。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只想實事求是,求知滿足好奇心。我知道很多同事都有很強的社會使命感。讀史書,論歷史事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借古比今,整肅天下人。這是壹種精神寄托,更像是宗教。宗教是信仰問題,當然不需要論證,也不能論證。相信自己就好。還有人把歷史研究當成藝術創作,更重要的是隨心所欲,區別於其他習俗。和別人討論問題很可笑也很可悲。高端學者就不用說了,就算是學徒、工匠也是自愧不如。他們看起來都是同樣的歷史學家,但他們有著根本的不同。
我不會宗教,也不會藝術,壹點感覺都沒有。雖然我只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能給我這種滿足感的,是嚴謹的科學探索。所以,當我們遇到要討論的問題時,就不得不對已有的觀點進行分析和判斷。除非這個觀點真的無足輕重,否則可以忽略。
同時,根據嚴格的科學要求,討論的對象必須清晰明確。所以我壹般會給討論的對象起個名字,說清楚是誰,在什麽樣的著述裏提出什麽樣的觀點。對我來說,這是尊重對方的體現,不存在不尊重他人,尤其是資深學者的問題。至少別人和我討論問題。如果我說“某些人”的事情,我不提名他們,也不叫他們姓,我會覺得在對方眼裏,賤名不值壹提。至於在寫作中直言不諱,對於嚴肅的學術著作來說是壹種正常合理的表現形式,並不涉及是否禮貌甚至褒貶的問題。
總之,我想借此機會對本書涉及的兩個基本問題作出上述說明。最後需要再次強調的是,這只是說說自己的真實想法,抓住缺點自說自話,也知道自己卑微卑微,無意和別人討論,獲得別人的認同,甚至無意去評判別人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