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壹生與人說話多矣。會看文字,曉解明快者,卻是吳伯豐。方望此人有所成就,忽去年報其死,可惜!可惜!若稍假之年,其進未可量也。伯豐有才氣,為學精苦,守官治事皆有方法。〔僩〕
"吳伯豐好個人,近日死了,可惜!頗留意,也展托得開。江西如萬正淳亦純實,只是昏鈍,與他說,都會不得。"因問:"'展托得開',向來明道有此語,莫是擴充得去否?"曰:"適說吳伯豐,只是據他才也展托得行。渠與沈是親,近日力要收拾,它更不為屈,可取。"〔德明〕
問:"嘗讀何書?"曰:"讀語孟。"曰:"如今看壹件書,須是著力至誠去看壹番,將聖賢說底壹句壹字都理會過。直要見聖賢語脈所在,這壹句壹字是如何道理,及看聖賢因何如此說。直是用力與他理會,如做冤讎相似,理會教分曉,然後將來玩味,方盡見得意思出來。若是泛濫看過,今次又見是好,明次又見是好,終是無功夫,不得力。"以下訓〈螢,中"蟲改田"〉。
議論中譬如常有壹條線子纏縛,所以不索性,無那精密潔白底意思。若是實見得,便自壹言半句,斷得分明。
先生問〈螢,中"蟲改田"〉與伯豐、正淳:"此去做甚工夫?"伯豐曰:"政欲請教,先易後詩,可否?"曰:"既嘗讀詩,不若先詩後易。"〈螢,中"蟲改田"〉曰:"亦欲看詩。"曰:"觀詩之法,且虛心熟讀尋繹之,不要被舊說粘定,看得不活。伊川解詩,亦說得義理多了。詩本只是恁他說話,壹章言了,次章又從而嘆詠之,雖別無義,而意味深長。不可於名物上尋義理。後人往往見其言只如此平淡,只管添上義理,卻窒塞了他。如壹源清水,只管將物事堆積在上,便壅隘了。某觀諸儒之說。唯上蔡雲'詩在識六義體面,卻諷味以得之',深得詩之綱領,他人所不及。所謂'以意逆誌'者,逆,如迎待之意。若未得其誌,只得待之,如'需於酒食'之義。後人讀詩,便要去捉將誌來,以至束縛之。呂氏詩記有壹條收數說者,卻不定。雲,此說非詩本意,然自有個安頓用得他處,今壹概存之。正如壹多可的人,來底都是,如所謂'要識人情之正'。夫'詩可以觀'者,正謂其間有得有失,有黑有白,若都是正,卻無可觀。今不若且置小序於後,熟讀正文。如收得壹詩,其間說香,說白,說寒時開,雖無題目,其為梅花詩必矣。每日看壹經外,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書,自依次序循環看。然史亦不可不看。若只看通鑒,通鑒都是連長記去,壹事只壹處說,別無互見;又散在編年,雖是大事,其初卻小,後來漸漸做得大。故人初看時不曾著精神,只管看向後去,卻記不得,不若先草草看正史壹過。正史各有傳,可見始末,又有他傳可互考,所以易記。每看壹代正史訖,卻去看通鑒。亦須作綱目,隨其大事劄記某年有某事之類,準春秋經文書之。溫公亦有本朝大事記,附稽古錄後。"
先生問〈螢,中"蟲改田"〉及二友:"俱嘗看易傳,看得如何是好?何處是緊要?看得愛也不愛?愛者是愛他甚處?"〈螢,中"蟲改田"〉等各對訖。先生曰:"如此,只是鶻盧提看,元不曾實得其味。此書自是難看,須經歷世故多,識盡人情物理,方看得入。蓋此書平淡,所說之事,皆是見今所未嘗有者。如言事君及處事變患難處,皆未嘗當著,可知讀時無味。蓋他說得闊遠,未有底事,預包在此。學者須先讀詩書他經,有個見處,及曾經歷過此等事,方可以讀之,得其無味之味,此初學者所以未可便看。某屢問讀易傳人,往往皆無所得,可見此書難讀。如論語所載,皆是事親、取友、居鄉黨,目下便用得者,所言皆對著學者即今實事。孟子每章先言大旨了,又自下註腳。大學則前面三句總盡致知、格物而下壹段綱目;'欲明明德'以下壹段,又總括了傳中許多事;壹如鎖子骨,才提起,便總統得來。所以教學者且看二三書。若易傳,則卒乍裏面無提起處。蓋其間義理闊多,伊川所自發,與經文又似隔壹重皮膜,所以看者無個貫穿處。蓋自孔子所傳時,解'元亨利貞'已與文王之詞不同,伊川之說又與經文不相著。讀者須是文王自作文王意思看,孔子自作孔子意思看,伊川自作伊川意思看。況易中所言事物,已是譬喻,不是實指此物而言,固自難曉。伊川又別發明出義理來。今須先得經文本意了,則看程傳,便不至如門扇無臼,轉動不得。亦是壹個大底胸次,識得世事多者,方看得出。大抵程傳所以好者,其言平正,直是精密,無少過處,不比他處有抑揚,讀者易發越。如上蔡論語,義理雖未盡,然人多喜看,正以其說有過處,啟發得人,看者易入。若程傳,則不見其抑揚,略不驚人,非深於義理者未易看也。"人傑錄略,見易類。
淳冬至以書及自警詩為贄見。翌日入郡齋,問功夫大要。曰:"學固在乎讀書,而亦不專在乎讀書。公詩甚好,可見亦曾用工夫。然以何為要?有要則三十五章可以壹貫。若皆以為要,又成許多頭緒,便如東西南北禦寇壹般。"曰:"晚生妄意未知折衷,惟先生教之。"先生問:"平日如何用工夫?"曰:"只就己上用工夫。""己上如何用工夫?"曰:"只日用間察其天理、人欲之辨。""如何察之?"曰:"只就秉彜良心處察之。"曰:"心豈直是發?莫非心也。今這裏說話也是心,對坐也是心,動作也是心。何者不是心?然則緊要著力在何處?"扣之再三,淳思未答。先生縷縷言曰:"凡看道理,須要窮個根源來處。如為人父,如何便止於慈?為人子,如何便止於孝?為人君,為人臣,如何便止於仁,止於敬?如論孝,須窮個孝根原來處;論慈,須窮個慈根原來處。仁敬亦然。凡道理皆從根原處來窮究,方見得確定,不可只道我操修踐履便了。多見士人有謹守資質好者,此固是好。及到講論義理,便偏執己見,自立壹般門戶,移轉不得,又大可慮。道理要見得真,須是表裏首末,極其透徹,無有不盡;真見得是如此,決然不可移易,始得。不可只窺見壹班半點,便以為是。如為人父,須真知是決然止於慈而不可易;為人子,須真知是決然止於孝而不可易。善,須真見得是善,方始決然必做;惡,須真見得是惡,方始決然必不做。如看不好底文字,固是不好,須自家真見得是不好;好底文字固是好,須自家真見得是好。聖賢言語,須是真看得十分透徹,如從他肚裏穿過,壹字或輕或重移易不得,始是。看理徹,則我與理壹。然壹下未能徹,須是浹洽始得。這道理甚活,其體渾然,而其中粲然。上下數千年,真是昭昭在天地間,前聖後聖相傳,所以斷然而不疑。夫子之所教者,教乎此也;顏子之所樂者,樂乎此也。圓轉處侭圓轉,直截處侭直截。先知所以覺後知,先覺所以覺後覺。"問:"顏子之樂,只是天地間至富至貴底道理樂去。樂可求之否?"曰:"非也。此壹下未可便知,須是窮究萬理,要令極徹。"已而曰:"程子謂:'將這身來放在萬物中壹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於天地間並無窒礙處,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這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壹,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以下訓淳。饒錄作五段。
問:"日用間今且如何用工夫?"曰:"大綱只是恁地。窮究根原來處,直要透徹。又且須'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此二句為要。"
"'擇善而固執之',如致知、格物,便是擇善;誠意、正心、修身,便是固執;只此二事而已。"淳舉南軒謂:"知與行互相發。"曰:"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程子曰'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下'須'字'在'字,便是皆要齊頭著力,不可道知得了方始行。有壹般人侭聰明,知得而行不及,是資質弱;又有壹般人侭行得而知不得。"因問:"淳資質懦弱,行意常緩於知,克己不嚴,進道不勇,不審何以能嚴能勇?"曰:"大綱亦只是適間所說。於那根原來處真能透徹,這個自都了。"
問:"靜坐觀書,則義理浹洽;到幹事後,看義理又生;如何?"曰:"只是未熟。"
問:"看道理,須尋根原來處,只是就性上看否?"曰:"如何?"曰:"天命之性,萬理完具;總其大目,則仁義禮智,其中遂分別成許多萬善。大綱只如此,然就其中須件件要徹。"曰:"固是如此,又須看性所因是如何?"曰:"當初天地間元有這個渾然道理,人生稟得便是性。"曰:"性只是理,萬理之總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間公***之理,稟得來便為我所有。天之所命,如朝廷指揮差除人去做官;性如官職,官便有職事。"
天下萬事都是合做底,而今也不能殺定合做甚底事。聖賢教人,也不曾殺定教人如何做。只自家日用間,看甚事來便做工夫。今日壹樣事來,明日又壹樣事來,預定不得。若指定是事親,而又有事長;指定是事長,而又有事君。只日用間看有甚事來,便做工夫。
這道理不是如堆金積寶在這裏,便把分付與人去,亦只是說壹個路頭,教人自去討。討得便是自底,討不得也無奈何。須是自著力,著些精彩去做,容易不得。
譬如十裏地頭,自家行到五裏,見人說十裏地頭事,便把為是,更不進去。那人說固不我欺,然自家不親到那裏,不見得真,終是信不過。
須是理會得七八分功夫了,被人決壹決,便有益;說十分話,便領得。若不曾做工夫,雖說十分話,亦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