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法魯先生(1915-2002),山東省肥城縣人,著名古典文獻學者和音樂舞蹈史專家。193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書,1939年在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畢業。1942年昆明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首屆研究生畢業,獲碩士學位。歷任昆明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研究助教,武昌華中大學(遷滇)副教授,北京政法學院副教授,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大學副教授、教授,中國文化書院導師,北京市音樂舞蹈協會副主席,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員諸職。主要論著有《唐宋大曲之來源及其組織》、《宋姜白石創作歌曲研究》(與楊蔭瀏先生合著)、《從敦煌壁畫論唐代的音樂和舞蹈》、《從音樂和戲曲史上看中國和日本的文化交流》、《關於詞的起源問題》、《古文獻中不同語言的譯語校註問題》等,結集有《陰法魯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2008年版)。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陰法魯先生參加中華書局本廿四史的整理工作,具體負責《隋書》的點校定稿。此外,還主編有高校文科教材《中國古代文化史》,榮獲教育部、北京大學等各項獎勵。
陰法魯先生的主要研究方向為古典文獻學和中國文化史,側重古代音樂舞蹈研究,在古代音樂與文學交叉領域的研究有突出貢獻。1939年,陰先生於西南聯合大學畢業之後,即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與逯欽立、馬學良、周法高、楊誌玖、王明、任繼愈等成為該所西南聯大時期首屆研究生。陰先生的研究生導師為羅庸(庸中)、楊振聲(今甫)先生,兩先生為其確定的研究方向為“詞之起源及其演變”。羅庸先生還擬訂了詳細的研究工作指導說明書,並提示三點研究進階:其壹,唐五代宋詞調之統計及時代之排比;其二,就各調之性質分類,溯其淵源;其三,依性質及時次,重編壹“新詞律”,主要在調名題解及說明其在文學史上之關系,不重在平仄律令之考訂。羅庸先生把隨身攜帶的清萬澍《詞律》和清徐本立《詞律拾遺》兩書交由陰先生剪貼,編成《詞調長編》,另外編集《樂調長編》,然後以兩長編為條目,歸納門類,輯錄資料,強調要“從樂曲之見地,溯其淵源,明其體變”。在紮實的文獻工作基礎上,陰先生得以進入唐宋音樂與文學關系領域的探究,並認識到研究古代詩歌體裁的發展嬗變,首先必須研究當時樂曲形式的發展嬗變。循此思路,陰先生在羅庸先生指導下,撰寫完成畢業論文《詞與唐宋大曲之關系》。大曲是燕樂之壹種,每曲由十余樂章組成,結構頗為復雜。其為唐代梨園法部所用者,謂之“法曲”;如僅截取其後半部分,則稱為“曲破”。大曲盛行於唐宋時期,且堪稱兩代音樂最高之典制。大曲影響所及,不惟產生若幹詞調曲調,即宋之雜劇,金之院本,元之雜劇,亦莫不承其余緒,在文學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王國維先生著有《唐宋大曲考》,開大曲研究之先河,然所論僅限宋代,唐代大曲較少涉及,宋代部分亦失之簡略,且頗有可商榷之處。陰先生論文在王國維先生研究的基礎上,全面梳理大曲的來源與組織結構,進而深入分析詞調與大曲之關系,大曲曲詞之特征,探究詞的起源問題。因為相關研究植根於深厚的音樂史背景,且視角獨到,故其論述推理縝密,結論頗具說服力。
陰先生的研究結論,澄清了唐宋大曲及其與文學關系研究的許多關鍵問題。如唐梨園法部所演奏之法曲,實即大曲,或有以為古代之遺音者。清儒淩廷堪《燕樂考原》即指法曲出於清商三調,“天寶法曲即清商南曲”。陰先生條分縷析,多方舉證,論定淩說之非,法曲不能等同清商,遂為定讞。至於大曲的來源,陰先生認為,既有對清商樂“相和大曲”的繼承,又有傳自西域者,還有根據西域音樂自造者。唐宋大曲的特征有三:即多遍,具備序、破之組織,配舞,缺壹不可。遍,亦作“徧”“片”,雖為樂曲單位名稱,然所指範圍有大小之別。大曲包括的許多可以獨立之小曲,相對於整部大曲而言,謂之“大遍”;而就其中壹節而言,則有排遍、遍、袞遍諸稱,此“遍”也有稱“疊”者,大致相對於西方音樂中的樂章,而所謂“小遍”,即指大曲中可以獨立之樂章;每遍所包括之小曲,也有不止壹曲者。此種小曲,或亦謂之“遍”,或謂之“疊”,或謂之“闋”,源光圀《大日本史·禮樂誌》謂之“帖”。大曲雖有多遍,但結構大致為三部分,即白居易《霓裳羽衣歌》描述之散序、中序和破。王國維《唐宋大曲考》雲:“顧大曲雖多至數十遍,亦只分三段:散序為壹段,排遍、、正為壹段,入破以下至煞袞為壹段。”此正可與白氏散序、中序、破相對應。散序部分沒有拍子,也不配以舞蹈,然別具壹種悠揚婉轉之情調。大曲自“排遍”開始有拍。“排遍”亦稱“疊遍”,因大曲各遍內包含小曲不止壹曲,而尤以排遍為多,故謂之“排”“疊”。任二北《南宋詞之音譜拍眼考》認為“排遍之排謂排勻也”,恐失之穿鑿。王國維《唐宋大曲考》雲:“唐以前,‘中序’即‘排遍’,宋之‘排遍’亦稱‘歌頭’。”然唐大曲之中序與宋大曲之歌頭,兩者雖地位相當,仍有可區別之處。宋大曲雖然歌者自排遍起,但與歌頭得名之由來,無甚關涉。根據文獻記載,唐五代已有“歌頭”之說。排遍起歌,則歌頭必為排遍之第壹遍,可由宋人作品證明。大曲多遍繁復,故至於宋代,管弦家在普通演奏時,已多截取某壹部分。此截取之部分,即謂之“摘遍”。摘遍之法盛行,影響有二:即詞家選擇大曲之摘遍以填詞,曲家就摘遍衍生創制性質不同之獨立樂曲。
雖然治學繼承了註重文獻的樸學傳統,但陰先生的學術視野並未局限於此,而是接受了現代史學的進步理念,非常重視古文獻資料與文物資料的結合,與社會調查資料的結合,以及中國材料與外國材料的結合。他認為,文獻記載雖是研究古代音樂文化史的主要資料,但古文獻中有記載過於簡略、不周密、不具體或疏漏、錯誤、偽托的情況,需要用文物資料和社會調查資料來加以補充、澄清和訂正。如商代甲骨文中有“樂”字,像木板上張著絲弦,有學者認為其原來就是壹種弦樂器。陰先生認為,木板上張著絲弦,還必須有***鳴器,才能發出較高的音響。甲骨文中就有壹個帶底座的“樂”字,底座大概同時就是***鳴箱。這種樂器可能就是古琴的原型。湖北隨縣曾侯乙墓以及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琴,琴面板的背部有槽,和另壹塊有槽的底板相合後,才能構成***鳴器,這是商代以來的遺制。當時因限於工藝水平,還不能做出固定的中間保留較大空間的***鳴器。古文字和古文物的實證反映出壹種樂器形成發展的過程,可以彌補文獻記載之不足。陰先生還對敦煌石窟壁畫和藏經洞文獻研究傾註了極大熱情,先後撰寫了十余篇論文,利用敦煌壁畫資料,結合文獻記載與傳世文物,考察唐代的樂器、服飾、舞姿,解讀舞譜,描摹絲綢之路文化交融的盛況。陰先生的敦煌藝術研究成果,在許多方面都具有開創之功。
社會調查是近世學術頗為倚重的研究手段,陰先生較早地將其引入音樂文學研究領域。比如他註意到各地民歌,特別是西南地區的山歌,許多都采取唱和形式,即領起部分和應和部分相結合的形式。而古代許多入歌作品,亦有此例。遂參照分析中國古代詩歌的唱和形式。西安及其近郊流行壹種傳統的民間音樂,稱為“鼓樂”。據學者研究,鼓樂保存著某些唐宋大曲的遺跡。陰先生認為這是極有價值的資料,推測鼓樂中所用的獨奏、輪奏、合奏等演奏方式,應存在於唐宋大曲之中。鼓樂演奏時還有穿插樂段、變奏、加花等手法,樂譜之外有口傳心授的部分。依例可以想見,唐宋大曲在演奏時,於樂譜之外,或有即興穿插補充之處。1959年,陰先生與歷史研究所的同事參加西藏文物調查,歷時四個月,遍覽西藏重要寺廟。其間,他特別關註各寺廟殘存的樂器、壁畫和經書文獻,並據此考察吐蕃文化與敦煌文化的關聯,西藏文化與內地文化的聯系。此類研究,當時還很少有人涉足。
對於國外材料的利用,陰先生在敦煌音樂舞蹈藝術研究方面,已經做出了很好的示範。他在考察敦煌壁畫描摹的樂器、服飾、舞蹈時,窮究其地域背景,並引用不同文種的文獻和社會調查資料予以佐證。如考察敦煌壁畫樂器時,即引用到日本宮內省存藏的腰鼓、羯鼓實物,日本信西古樂圖描繪的羯鼓、揩鼓,以及亞述的銅鐃等國外材料。論及“答臘鼓”,則聯系到新疆維吾爾族仍在使用的名為“答普”的手鼓,並引用唐代張祜《周員外席上觀柘枝》詩句“畫鼓拖環錦臂攘”為例,指出類似形式的鼓,法文稱“曇不臘”,英文稱“曇波鈴”(tambourine),阿拉伯人稱“塔波兒”,都是源於同壹語根。類似的考證事例再如:商代甲骨文“龠”字是壹種編管樂器,至戰國時代稱為“簫”或“籟”。用竹管排比而成,即指排簫。至今國內外有些民族語言稱管樂器為“奈伊”(nay),和“籟”的讀音相近。如維吾爾語稱笛為奈伊,中亞各族語稱管樂器為奈伊,特別是匈牙利語和羅馬尼亞語,就稱排簫為奈伊。在古代漢語中,有些方言l和n往往不分,因此,nay很有可能是“籟”的音譯。陰先生還對中外音樂文化交流史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撰寫了《絲綢之路上中外舞樂交流》《唐代中國和亞洲各國音樂文化的交流》《從音樂和戲曲史上看中國和日本的文化交流》《歷史上中國和東方諸國音樂文化的交流》《古代中國與南方鄰國的音樂文化交流》《明清時代中外音樂文化的交流》《利瑪竇與歐洲教會音樂的東傳》《近代澳門與中外音樂文化的交流》等論文,學術貢獻卓著。
綜觀陰先生的治學經歷,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他在學術切入點和研究對象的選擇上,明顯具有現代學術的眼光,而在研究方法上,則既崇尚傳統樸學工夫,強調文獻基礎,同時又接受現代史學重視文物考古和社會調查資料的先進理念。因此,他的研究選題雖然角度不大,對象冷僻,但立論甚高,視野開闊。陰先生並不是壹位書齋型學者,他的學術追求都是盡力與實踐相結合,服務於現實。他為校外音樂舞蹈史學界培養的不少人才,都成為指導古代音樂舞蹈實踐的骨幹。他本人還與著名音樂史家楊蔭瀏先生合作,研究南宋詞人姜夔,解譯其詞曲樂譜,令宋時的吟唱再現於七八百年後的舞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馳名中外的民族舞劇《絲路花雨》,其輝煌成功的背後也有藝術顧問陰先生的壹份貢獻。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國古文獻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