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賓王(約627—約684) 字觀光,漢族,婺州義烏人(今中國浙江義烏)人。唐初詩人,與王勃、楊炯、盧照鄰合稱“初唐四傑”。又與富嘉謨並稱“富駱”。 唐龍朔初年,駱賓王擔任道王李元慶的屬官。後來相繼擔任武功主簿和明堂主簿。唐高宗儀鳳四年(679年),升任中央政府的侍禦史官職。曾經被人誣陷入獄,被赦免後出任地方官臨海縣丞,所以後人也稱他駱臨海。武則天光宅元年(684年),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他做為秘書,起草了著名的《討武氏檄》。
唐高祖武德二年(619),也就是唐代建國的第二年,在烏傷城北壹個風景秀麗、環境幽雅、名叫駱家塘的小村莊裏,後來成為“初唐四傑”(與王勃、楊炯、盧照鄰)之壹的駱賓王,誕生來到人間。
駱姓是古烏傷的名門望族特有的姓,早在東漢末年和三國時期,就出了駱俊、駱統、駱秀壹門祖孫三人,成為名盛壹時的文臣武將和誌行卓越的俊士,壹直為史家所稱道。此後駱族雖然簪纓不絕,代有才人,但到駱賓王出生之前,家族已經衰落。然而詩書傳家、清節自守的家風卻始終不變。
駱賓王的祖父,早年也曾擔任過地方小吏,隋末為避兵亂,棄職回家閑居,過著耕讀自娛的農家生活。他學識淵博,精通經史,為人豁達大度,和地方上的關系相處得很好。賓王的父親駱履元,就是在他的精心培育和言行熏陶下,成長為壹個經綸滿腹、誌行超逸、在當地頗有聲望的才士。如今第三代的長孫降臨人世,為這個和睦歡樂的家庭更增添了壹分喜氣。祖、父兩個忙不叠地翻檢古籍,要為小兒取壹個好的名字。
出於久亂求治的心切,加上望子成龍的渴望,父子兩人經過壹番推敲,最後根據《周易·觀·六四》:“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的意思,給小兒取名賓王,字觀光。用意是期望小生命長成後,能體察民情,輔佐君王,建功立業,造福黎民。——駱賓王長大以後,深諳祖、父命名的苦心,於是矢誌不渝,始終以自己的名、字作為言行進止的座右銘,力圖輔君佐國,幹壹番事業。然而世海泛濁,正道難行,迎接他的卻是壹連串的波折與不幸。又是罷官貶職,又是誣贓下獄,命運乖蹇,壯誌難酬。最後遁跡荒野,客死他鄉,連骸骨下落也不為人知。這樣的結果怕是祖、父為他命名時所始料不及的。
唐朝建國以後,為了社會穩定和生產發展,采取了壹系列休養生息的政策。國家很快從戰亂中恢復過來,出現了壹派生機勃勃的景象。在這種蒸蒸向上的社會氣氛激勵下,根據儒家“學而優則仕”的教誨和家族“簪纓傳家”的傳統,學業修成,等待傳飛騰躍的駱履元,在家裏待不住了。在父親的指點下,他打點行裝,離家出遊,上京謀仕去了,把小賓王的教育和養撫留給自己的父親和年輕的妻子。
為了使自己的期望成為現實,祖父對駱賓王的教育稱得上是嘔心瀝血。還在賓王開始咿啞學語的時候,祖父就經常把孫子抱坐在膝上,教他朗讀簡易的詩文。大約是“天之欲降大任於斯人”吧,壹開始駱賓王對詩文吟讀就表現出濃烈的興趣,仿佛和它們有天合之緣。壹首詩只消教幾遍,他就能用吐字還不十分清晰的童音朗誦出來。抑揚頓挫,頗合規矩,而且經久不忘。這種天賦的資質與靈性,使祖父興奮不已,臉上總是蕩漾著笑容。合家人的生活也因此增添了不少歡樂。
轉眼間,駱賓王已經五六歲,他不僅已熟記不少詩文,而且在祖父的指導下,還能吟句作文。祖父經常向他講述的歷史掌故和人物故事,在他的腦子裏積存起來,使他擁有了初步的文史知識。對儒家處世做人的道理,雖然還不能深切理會,但在祖父的言傳身教下,也受到潛移默化的熏陶。應該說駱賓王的啟蒙教育是十分出色的,他心中的智慧之門,早早地被打開了。 駱賓王7歲詠鵝的故事,具體情節是否如此,史無明載,這裏只能按傳說綴成。但這首詩,像春風壹樣,很快就廣為流傳,成為各地學童人人喜愛誦讀詠唱的童謠。駱賓王從此也就得到“江南神童”的美譽。
隨著歲月的流轉,這首詩連同駱賓王7歲詠鵝的故事,始終煥發著旺盛的生命力。如今不僅國內人人都在傳唱,而且沖出國境,成為兒歌的經典和智慧的象征。永遠放射著光芒。
駱賓王的父親外出謀仕,經過幾番拼搏,終於京試中式,被授予博昌(今山東博興)縣令。消息傳來,合族振奮。他在博昌任上忙完交接事務之後,就抽暇南下,返鄉省親祭祖。然後攜妻、兒北上,同居任所。
駱賓王離開義烏的時候,年齡大約在10歲上下。雖然他在家鄉已經享有神童的美譽,但從祖父那裏接受的僅僅是啟蒙教育。父親認為要想學有所成,必須進行嚴格的系統教育。壹方面他親自督導,讓賓王繼續承接家學的傳統。另壹方面,他又把賓王送進博昌縣學館,接受齊魯學風的熏陶。
博昌縣唐初屬河南道青州,下面壹段話則具體記載了他勤奮學習、刻苦鉆研的情況:
然而少奉過庭之訓,長昧克己之方。弋誌書林,咀風騷於七略;耘情藝圃,偃圖籍於九流。灑惠渥於羊陂,屢泛文通之麥;峻曲岸於鶯谷,時遺公叔之冠。雖不能縱逸韻於霜臯,唳野致九天之響;而頗亦蓄余芬於露薄,全尊有十步之芳。(《上兗州崔長史啟》)
“過庭之訓”、“克己之方”,都是借《論語》中的故事,意思是說接受父親的訓導,克制自己的言行。“七略”、“九流”,是指廣泛的學習內容。包括儒家的經典、諸子的學說、名家的詩賦,乃至兵書、術數、方技,以及三教九流的學問,他都潛心鉆研,壹絲不茍。其刻苦專心的程度,達到“文通泛麥”、“公叔遺冠”的地步。據《後漢書·逸民傳》記載:高鳳,字文通,南陽葉縣人。早年讀書非常用功,有壹次,妻子下田於活,院子裏曬著麥子,叫文通看雞。過了壹會,天突然下起暴雨,文通手拿竹竿,口中朗讀經書,連麥子被水沖走也發覺。妻子從田裏趕回,責問他,這才醒悟過來。這種潛心學習的結果,高文通最終成為壹代名儒。“公叔遺冠”的故事,見於《後漢書·朱暉傳》:朱暉的孫子朱穆,字公叔,讀書非常專心。有時思考問題,連自己的帽子被風吹落,飄入溝中也不覺得。父親說他是書呆子,但他讀書益發用功,最後成為知名人物。駱賓王在這段話中,說明在父親的嚴格教育之下,他在博昌讀書期間,所學內容之廣泛,學習態度之專心。 除了在縣學館學習之外,父親還讓駱賓王結交齊魯壹帶的名士,使他在廣泛的交遊切磋中,提高和深化自己的學識。在後來寫的《與博昌父老書》中,駱賓王曾有“張學士溘從朝露,辟閭公倏掩夜臺”的話。這“張學士”和“辟閭公”,就是當年駱賓王與之交遊的良師益友。若幹年以後,駱賓王再回博昌,則兩人已雙雙去世。所以他“感今懷古,不覺涕之無從也”。
但是好景不長,正當駱賓於學業蒸蒸日上,心懷淩雲之誌,打算通過試場拼搏,以實行“利用賓於王”的理想的時候,父親突然病死任上。這壹突如其來的變故,對駱賓工來說,無異於猛雷轟頂,使他於悲傷之中,又驚愕得不知所措。因為這時他年僅十七八歲,還缺乏處世經驗和應變能力。幸好駱履元為官清正,做人剛直,很受當地父老鄉紳的擁戴。加上和附近州縣官佐的關系也很好,所以大家都伸出援助之手,幫助孤兒寡母料理喪事。按照喪制,駱賓王停學守孝。待到三年服滿,家計已十分艱難。其時兗州瑕丘縣的韋明府(唐時稱縣令為明府),是駱履元生前摯友。為了周濟駱賓王壹家數口的生活,就把他們母子接到瑕居居住。壹邊資助日常的生活費用,壹邊幫助駱賓王做好上京赴考的壹切準備。
當時上京考試,必須經地方舉送。舉送的途徑有兩條,壹是通過“學館”選送,稱為“生徒”;二是由州、縣考送,稱作“鄉貢”。駱賓王父歿守孝,已經離開博昌學館,現在又移居瑕居,所以只能以“鄉貢”的資格入京考試。當時“鄉貢”的名額,規定很嚴,壹個州只有二三名。幸虧駱賓王在齊魯已頗有名望,加上父親壹些朋友的關照,他在州、縣競選中順利地過了關。於是懷著鵬飛龍騰的渴望,他辭別母親,奔赴長安。滿望春鬧壹搏,揚名大下,然後濟世用時,建立功業。然而事情並沒有如他想象的那麽順利發展,命運之神給予他的卻是接二連三的波折。從此他壹直在壹條坎坷不平,而且又是荊棘叢生的人生小路上艱難奔波,直到生命的盡頭!
駱賓王入京應試,是在22歲那年的秋天。
唐代科舉場中,很早就有請托、通關節、私薦或場外議定等流弊。考生們為求中第,
考試前多方奔走,竭力鉆營,千方百計爭取權要的吹噓、引薦。有的人還把自己得意的詩文,獻給有名望的權貴顯宦、學者名流,求得他們的賞識贊譽,以擴大影響,制造有利於自己的社會輿論。有些考生還直接把自己寫的詩文送給主考官員,以期先聲奪人,給主考官留下深刻的印象。總之,在正式考試之前的場外競爭,活動是很激烈的。駱賓王自恃學識精博,加上出身低下,大約不願,或者也無門路從事這種院外的競爭。在自傳體長詩《疇昔篇》的開頭,談到這次進京考試的情事,他曾有這樣的描述:
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
既托寰中賞,方承膝下歡。
遨遊灞陵曲,風月洛城端。
且知無玉饌,誰肯逐金丸!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自己早年崇拜的是英雄俠義之士,輕視的是官場得意的權貴顯要。但正當自己“承歡膝下”的時候,由於客觀環境的驅使,卻匆匆上京求取功名。於是就利用考試前後的余暇,盡情地遊覽京城的勝跡,領略洛陽的風月。明知處境艱難,也決不追逐權門,乞求賞賜。這說明當年的駱賓王,年輕氣盛,恃才傲物。既然看不起權貴,當然也就不願向當道幹謁、行卷。人家忙忙碌碌進行院外活動,他卻悠閑自得地飽覽京、洛名勝。他總以為考試憑實力,自己經綸滿腹,何愁試場不中,雁塔留名,自然是唾手可得。
然而考試的結果,竟是名落孫山!
這壹下駱賓王才慌了手腳,他的情緒從浪漫主義的高空壹下子跌落到悲苦窮愁的低谷。他第壹次體味到現實生活的冷酷無情,個人的前程、家庭生活的改善、父輩師長的熱情期待,都隨著這次考試的失敗而變成了泡影。下壹步怎麽辦?丟開試場失意的羞恥不說,壹家人日後的生活又該怎麽過?總不能長年寄人籬下,依靠別人的救濟過活?經過多少個不眠之夜的反復思忖,駱賓王決定南下義烏,向故鄉的親友訴情求助。雖然他離開家鄉已經十多年,但親人的濃濃情意始終暖在心頭。他知道故鄉的親友壹定會熱情地接待他這個落難歸去的遊子。
在南下的路上,駱賓王寫下《途中有懷》壹詩,以抒發他此時的心清:
睠然懷楚奏,悵矣背泰關。
涸鱗驚煦轍,墜羽怯虛彎。
素服三川化,烏裘十上還。
莫言無皓齒,時俗薄朱顏!
時間是晚上,天際的星月照著故鄉的江面,顯得十分清麗。急促的船槳拍打著陣陣波浪,我這個漂流在外的遊子終於投入故鄉的懷抱。於是緊鎖的愁眉展開了,臉上綻露出長久不見的笑容。“今夜南枝鵲,應無繞樹難!”我這只南飛的烏鵲,今天夜裏再沒有“繞樹三匝,無枝可棲”的苦惱了。見到故鄉時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故鄉的親人熱情地接待駱賓王,對他的處境深表同情,紛紛伸出援助之手,使駱賓王真切地感受到親情的溫暖。但這時母親和年幼的弟弟,正在遠方翹首等待,他不能在家鄉多作逗留,必須盡快地回到母親身邊,以免她長期倚閭而望。
駱賓王趕回瑕丘,已近年關,雖然謀仕無成,壹家人難免有幾許失望,但合家團聚,***度春節,多少也增添了幾絲歡樂氣氛。這次長安之行,給駱賓王的最大收獲,是使他懂得了世情的冷暖和現實的嚴酷。他開始成熟起來,以更為務實的態度潛心書海,閉門苦讀。為迎接第二次的搏鬥作充分準備。幾年以後,駱賓王終於在長安出仕了。
這次謀仕的經過及其擔任的職務不清楚,在《疇昔篇》中他詳細記錄了這段仕宦生涯,從描寫的景況來看,生活頗有氣派,大約是擔任豪府的幕僚之類。但過了幾年,卻遭人排擠,罷去官職,原因當然和他的品性有關。他處世行事,剛正不阿,崇義節,輕權詐,對官場中相互追逐、拍馬逢迎的風氣,很看不慣。加上才高學顯,跌宕不羈,所以容易得罪權要,又容易招惹群小的嫉恨。最後罷官去職,從某種角度看,也是情理中事。
李元慶是唐高祖李淵的第16個兒子,唐太宗的異母弟,封道王,當時出任豫州刺史。他愛才好士,性格豪爽豁達,對駱賓王的文章詩賦,甚為欣賞。所以對駱賓王也就另眼相看,分外器重。在京城經受蒙冤打擊的痛苦之後,駱賓王總算在道王府中過了壹段舒心爽意的日子。 唐制規定,在親王府中謀事的官佐,任職時間不能太長。生怕時間久了,彼此情誼深厚,滋生事端,所以壹般不超過四年。李元慶既然贊賞駱賓王的文才器識,想為他任滿妥善安置。所以在他任職三年之後,特地下了壹道手渝,要他“自敘所能”。目的是希望駱賓王自陳器識才情,作為提拔舉薦的依據。在壹般人看來,這是壹個進身自謀的極好機會,只要好好陳述壹番,說不定會給自己的前途開辟出壹片陽光燦爛的
在官場混跡近十年,雖然壹度得到李元慶的賞識,但所見所聞,特別是親身經歷的罷官屈辱,使駱賓於深切感受到宦海的混濁。像自己這樣直來直往,沒有壹套投機鉆營的本領,要想長時間在其中邀遊,遲早會遭到隨風惡浪的襲擊。輕則溺水,重則喪生。與其將來被惡浪淹沒,不如早點跳出宦海,找個風浪不易波及的地方,壹家人過幾天寧靜的生活。於是他不再謀仕,重又回到第二故鄉兗州,學當年的祖父過起耕讀自娛的閑居生活來。
拿這首詩和《冬日宴》比較,可以看出駱賓王的心境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年那種閑適的情趣不見了,代之而來的卻是寂寞與悲涼。年事漸高,頭上增加了不少白發。在壹個西風吹落葉的深秋時節,又壹個朋友離他而去了。此情此景,怎能叫他不傷心落淚?特別是“哀命返窮愁”壹句,說明他的處境已經窮愁潦倒,但他仍舊苦苦堅持著。“東陵故侯”,指召平,本秦時東陵侯,秦亡後淪為平民,家貧無以自給,靠種瓜謀生。駱賓王以“東陵侯”自居,說明他到這時仍未萌生再度出仕的念頭。
壹家人的生活越來越難以為繼,他種了幾畝地,想借此維持生活。但讀書人以農為生,談何容易?最後終於到教“糟糠不贍,審算無資”的地步,連粗菜淡飯也吃不上了。特別是母親年歲已大,經常臥病,自己身體也不好,確實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境地。為了壹家能夠生活下去,經過再三思慮,駱賓王終於改變初衷,再度謀仕。於是他寫信給司列太常伯兼右相的劉祥道等朝廷大員,訴困陳情,企求引薦。鑒於他在文壇的聲譽,大約引起當道的重視,薦舉他入朝對策。這年駱賓王已經49歲,他滿頭白發,重上長安,開始了又壹輪多災多難的仕途生涯。
駱賓王風塵仆仆地來到闊別十七八年的長安,雖然風物依舊,但人事已非。他無暇尋覓舊日的遊蹤,就匆匆參加對策考試。老天不負苦心人,他這次終於中式錄用,被授予奉禮郎的職務。任務是朝廷舉行朝會、祭祖典禮時負責君臣版位的安排和各種祭器的擺設,以及儀式開始時做做贊導和主持鼓吹。級別為從九品上,在唐代官制九品三十階中,屬二十九階,品秩是極其低下的。讓壹員赫赫有名的文壇宿將,去擔任這樣壹個無聊的職務,的確是大材小用。好在這時的駱賓王,經過十年仕途浮沈,特別齊魯閑居後期的潦倒窮愁之後,思想已經平實多了。雖然擔任這樣壹個官職,內心不免耿耿,但想到壹家人終於解決了溫飽問題,思想上也就坦然了。公余之暇,和詩友們切磋詩藝,議論文章,有時也應邀捉筆作序。和壹批文人學士往來,品秩的高低似乎並不重要,詩情重於禮數,駱賓王並沒有多少被輕落的感覺。
大約是詩文界有地位的朋友推薦,駱賓王在擔任奉禮郎後不久,又兼任東臺詳正學士。後者是壹個學術機構的職務,地位自然比奉禮郎高,只有在文史界有很高地位的人才能擔任。這說明駱賓王雖然長期生活在齊魯,但他在學界的聲譽,已隨著他創作的大量詩文的傳播,日顯壹日,連京城長安也已享有盛名了。
駱賓王在詩文中,經常提到自己命運不好,在《早秋出塞寄東臺詳正學士》詩中,他借李廣自喻,說“數奇何以托,桃李自無言”。在《浮查》和《疇昔篇》等詩中,也都抒發了類似的感慨。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哀嘆,是因為自己壹生中碰到的盡是不順心的事。懷才不遇,沈淪下僚,還不時遭到排擠打擊,少有舒心的日子。其實這並不是命運好壞的問題。才高名顯,但不願與世俗合流,總要按自己的秉性正道直行,碰得頭破血流,也不肯改弦易轍,這才是問題的根源。他這次年近半百,再度躋身長安,從內心來說,很想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不願再惹麻煩。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按他的意願發展,就在他對策入選的第三年,也就是兼任東臺詳正學土兩年之後,他再壹次被罷去官職。
這次駱賓王不敢再走隱居的道路,因為他深深懂得那樣做會造成什麽後果。他必須另找壹份工作,不是留戀官場,而是為了壹家人的生活。但壹個罷官免職的人,要想在長安繼續留用,並不是壹件容易的事。正當駱賓王走投無路的時候,西北邊境傳來消息:這年四月,吐蕃大舉入侵,占領了西域壹帶的大片領土。朝廷派薛仁貴為行軍大總管,率兵進討。其時駱賓王已經52歲,邊疆軍事的失利,激發起他愛國的熱情。於是他寫了壹首詩給掌管用人大權的吏部侍郎裴行儉,要求從軍自效。裴行儉是非常器重駱賓王學識的朝廷要員之壹,大約很快就得到同意。於是駱賓王從軍入伍,於七月初離開長安,開始了窮沙極漠的軍旅生涯。
雖然立功邊疆的理想沒能實現,但軍旅生活的親身體驗,使駱賓王獲得了極其豐富的創作素材。天山積雪,交河絕塞,戈壁流沙,邊庭落日,加上戌樓烽火,野氣狼煙,拌和著作者濃濃的愛國情思和羈旅的感慨,凝鑄成壹首首情真意切的軍旅詩歌,成為有唐壹代邊塞詩的先聲。駱賓王沒有想到,他寫下的這些詩歌,其意義較之個人建功立業的理想,不知要遠出多少倍!
公元672年,也就是駱賓王到達西域的第三年,西南邊陲的姚州(今屬雲南)發生戰亂。夏初,駱賓王隨軍入滇,參加平叛。這次戰鬥進行得很激烈,短短幾天時間裏,打了幾次硬仗,唐軍取得重大勝利,敵方的主要將領都被捕獲。主帥向朝廷報功的文書由他起草,駱賓王情緒非常亢奮,文中對戰鬥過程的描繪,氣勢磅滿,十分精采,讀後令人心神為之激蕩。戰爭結束,駱賓王作為文書的起草者隨主將入京報捷,並和幾年不見的老母、家人團聚。但停留時間不長,不久即奉使入蜀,在四川的軍中服役。
駱賓王在蜀中擔任的大約是軍中的幕府書記之類,主要負責文字工作。職務清閑,名聲又大,高級將領都願和他交往,並不拿他當下屬看待。蜀中山水,歷來是文人騷客向往的地方。駱賓王得此良機,就盡情邀遊各地的名勝古跡。峨眉山的秀麗風光、諸葛亮的八陣圖址、李冰父子的都江堰,以及司馬相如的琴臺、卓文君的酒肆,他都—壹親臨光顧。所見所感,融入詩歌,掀起了他創作生涯中的又壹個高潮。
在蜀中整整過了兩年悠閑的生活,駱賓王軍中任期屆滿。56歲那年的冬天,他回到長安,和家人團聚,總算結束了漂泊不定的從軍生涯。
駱賓王風塵仆仆回到長安,吏部按績考核,量功補過,結果功過相當。也就是說以從軍的功,補罷官的過,兩者剛好相當。於是授予駱賓王壹個武功縣主簿的職務,品秩為正九品上。和十年前對策入選所授的奉禮郎,品位相同,僅增二階。武功是鎮縣,在京郊,奉禮郎倒是宮中的職位。在重朝廷任職而輕州縣幹祿的社會風氣下,壹般人看來,駱賓王的身價反而下沈了。
十年宦海浮沈,特別是後面幾年,在邊塞荒漠中梗漂蓬轉,歷盡艱辛,倍嘗風霜之苦,想不到最終卻落得這樣壹個結果。駱賓王自己雖說“不汲汲於榮名,不戚戚於卑位”,微官養母,心願就足。但內心深處總不免湧上陣陣悲酸。在《疇昔篇》中,他感慨萬千地寫道:“十年不調為貧賤,百日屢遷隨倚伏,只為須求負郭田,使我再幹州郡祿。”他十年不得升遷,但仍忍氣幹祿,原因是出於貧賤,是為了養活壹家人,並不是自己貪戀官職。有的評論家看到駱賓王寫的上面幾句詩,不明就裏,就說他為“求負郭田”而“幹州群祿”,是壹種庸俗勢利的思想表現,這實在是冤枉了他。駱賓王不是勢利人,也不貪祿要官。當年李元慶要他“自敘所能”,他不肯從命,最後回到兗州,準備終跡山林,就是證明。只是後來窮困潦倒,無法奉養垂暮之年的老母,才忍氣吞聲,再度求仕。此中苦況,只有駱賓王自己心中清楚。
官場失意,駱賓王就把誌趣集中在詩歌創作上面。武功主簿任上,他的著名長詩《帝京篇》寫成。壹時朝野傳誦,譽為絕唱,使駱賓王的文壇聲譽達到高峰。這首詩以五言、七言錯雜運用的句式,平仄韻相互轉換的節奏,鋪張排陳,構成了壹種流走婉轉的聲調,形成了壹股磅礴奔放的氣勢。全詩以大量篇幅著力渲染京城長安及王畿壹帶地形的險要,殿苑宮闕、樓閣通衡等建築群落的雄偉壯麗,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生活的奢侈豪華,秦樓楚館、遊樂宴飲的淫佚無度。然後筆鋒壹轉,向上層統治者敲響警鐘要他們不要在繁華的表象下忘乎所以。
裴行儉當然註意到駱賓王在詩中發的牢騷,內心也深表同情。碰巧這年(676)吐蕃再度入侵,朝廷派裴行儉為洮州道左二軍總管,率兵進討。裴行儉決定選聘駱賓王為軍中書記,這是壹個重要的職務,地位當然比壹個縣裏的主簿要高。而且戰事結束以後,裴行儉作為朝中典選大員,對自己軍中的心腹要員還可繼續提拔重用。這的確是壹個仕途騰躍的好機會,但和上次對待李元慶的態度壹樣,這壹次駱賓王也婉言謝絕,堅辭不就。他寫了壹封《上吏部裴侍郎書》給裴行儉,對裴的垂顧之恩表示感謝。接著說明母親年老,長期臥病,需要他留在身邊照顧,以盡人子之情。如果圖個人的“榮寵”而“舍慈親之色養”,讓日薄西山的老母,倚閭而望。這種“背恩”的行動,是他所決不能為的。這封書信言辭懇切,感情誠摯,孝親之義,剖析精辟,讀之令人感動。有人說足以和李密的《陳情表》媲美,這話並不過分。
裴行儉因故沒有出征,仍舊主持吏部工作,於是調任駱賓王為明堂縣主簿。明堂是京縣,主簿的品秩為從八品上,比武功主簿上升了二階。這次職務的小小提升,主要得力於《帝京篇》創作的成功和裴行儉的賞識提攜。
駱賓王入獄的罪名是“坐贓”,也就是說有人告發他在長安主簿任上有貪汙行為,於是就把他抓了起來。實際情況是母親死後,沒了後顧之憂。如今朝廷授給他這樣壹個官職,他就放開手腳,秉公執法,恪盡職守,想在有生之年,為朝廷幹壹番事業。誰知這壹來,很快就得罪了權要。加上武則天控掌朝柄,采取的種種措施,他看不慣的地方,也敢於直言進諫,這就更加招致當權者的嫉恨。既然妳老愛揭發別人貪贓枉法,那也就還妳壹個貪贓的罪名,讓妳去嘗嘗鐵窗的風味!
駱賓王入獄後,同行給他的懲罰絲毫不手軟。《疇昔篇》在描述這段情事時寫到,人們捏造罪名,對他嚴刑拷打,強迫他承認。他如同鄒衍、李斯壹樣,含冤受屈,有理難伸。駱賓王終於因為自己的“秉性難移”,再壹次遭受政治上的打擊,而且和前兩次的罷官革職比起來,情況要嚴重得多。
使駱賓王感到最痛心的,還不是肉體上受到的折磨,而是人格被侮辱。他幼承家教,把剛直自恃、清白做人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他之所以在宦途中壹再遭到波折,就是因為堅持這種清節,不肯放棄做人的原則,與世俗合汙。母親在世的時候,為求得壹家的平安,免得老母為他整天提心吊膽,他在最後階段的處世行事中,表現得較為克制。母親病歿後,沒有了這方面的顧慮,所以也就“故態復萌”。朝中的有識之士.把駱賓王舉薦到侍禦史的位置上,當然也是看中他清直自守、嫉惡如仇的特點,希望他在“宦海清汙”中充分發揮作用。駱賓王自小就懷理國安邦之誌,只是長期沈淪下僚,壯誌難酬。如今有了這樣壹個施展才幹的機會,他當然盡力奮進,為國效力。然而他對世事的險惡估計不足,以為只要正道直行,就能沖開壹切關阻,所向披靡。但當他駕著“清汙船”,剛剛下水,就被壹個濁浪掀翻。他自己反成了汙物,被“清”進了“垃圾艙”。“清”者變“濁”,“濁”者成“清”;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羅織成罪,有口難辯。內心的憤慨和痛苦,可以想見。
整首詩托物寄興,借蟬自喻,以抒發自己的心誌,使長期郁積在心頭的憂憤再壹次噴發出來。蟬兒居高飲潔,品性高雅,但卻受到秋風秋露無情地摧殘、使它欲飛不得,欲響無聲。自己壹生高潔,耿介自許,但無端受辱,縶身囹圄,長達壹年之久。物我相融,同聲相應,使得這首詩的感情分外真摯,寄意十分深刻。“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這扯心裂肺的呼喊,噴射出駱賓王的壹腔憤怒,讀後令人心神為之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