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我們怎樣讀歷史
近30年來,柏楊以其國民性批判《醜陋的中國人》在大陸引起巨大反響。2009年,《柏楊版通鑒紀事本末》壹書將首次在大陸出齊。前不久,數位專家對於柏楊的通俗歷史寫作,以及本書的意義和價值進行了探討。 柏楊先生告訴我們怎樣讀歷史 王學泰:我讀過他的《中國人史綱》,還有這個《通鑒紀事本末》等著作。首先是文筆,柏楊不單純是把文言文翻成了白話文,而是把壹個枯燥的,我們現代人很難讀懂的文學作品翻譯成非常流暢的白話文,每壹篇都像是短篇小說似的,讀起來非常有興趣。 劉蘇裏:作為壹個非專業人員使這麽大勁用於中國歷史,我想直接原因跟他九年的牢獄之災有直接的關系,就是說,每壹個人對歷史的感受,很難想象僅僅是通過讀這種文字就能夠獲得那麽切身的感受。我個人其實也是這樣壹個了解歷史、讀歷史、喜歡歷史,包括對柏楊東西的喜歡,是這麽壹個過程。我們生命本身的展開跟歷史當中某壹段感受能契合,妳是門外看戲也好,還是感同身受,這種感受會油然而生。 柏楊先生用力於歷史是與他想挖掘中國文化的問題有直接的關系。我們今天讀歷史,做歷史寫作,還有多少人能夠像柏楊先生當年那樣對歷史發奮。這個作品當中所蘊含著柏楊先生幾近生死的體驗和對中國文化幾近生死的體驗。我們喜歡歷史,讀歷史,從歷史當中想得到什麽東西,柏楊先生是能夠給我們啟發的。 《醜陋的中國人》和《紀事本末》之間的關系,恰好在兩點上可以有對應的參考。壹方面就是說,《紀事本末》展開了醜陋中國人更加細致的那壹面,整個《紀事本末》當中我讀到的故事,差不多全是爾虞我詐的故事,勾心鬥角的故事,互相殺戮的故事,強占地盤,合縱連橫,這壹撥取代另壹撥,這種醜陋不僅是中國歷史上是這樣,西方歷史上大體也是如此。 還有壹個啟發就是說,我們祖先的歷史盡管是血淋淋的,但是妳可以看到歷史發展脈絡,發展到今天,人這個物種在進步,包括中國人也在進步,以至今天,我們可以在傳媒上面討論自由問題,民主問題,自由憲政問題等等。 我想柏楊先生是不是有這樣的意圖,讓我們從血腥的歷史當中看到,我們人類,我們中國人曾經就是那樣壹個德行,同時又不能灰心,我們經過壹千幾百年,因為柏楊先生這本書寫到壹千年,是不是還有壹種可能性使我們從征伐惡鬥當中走過來,建立壹種比較清明的制度,這就是我讀這兩本書的壹些感受。 雷頤:我記得最開始知道柏楊還是20多年前他的《醜陋中國人》,那麽火,好幾個出版社都出了,完了之後社會反響很大,也引起了很大的政治性的壓力,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很難想象。 前兩年有壹個出版商讓我推薦幾本書,我說柏楊的《中國人史綱》很好,但是出了好久了,不壹定暢銷,他們就讓我寫了序,結果沒想到就暢銷了。柏楊的書實際上是想挖我們中國傳統文化裏面負面的東西,叫劣根性也好,醬缸文化也好, 80年代我們對傳統文化反對是很激烈的,甚至比他還激烈,但是為什麽沒有他那麽大的效果,是因為沒有他的歷史積澱厚。 柏楊先生讀歷史是在監獄裏用生命讀出來的,有過生死的考驗,這個地方讀出來的歷史和純學者讀出來是不壹樣的,這也是我覺得某種程度上他對歷史的體驗體悟和看法更加深刻,要超過學者,學者寫出來往往是壹堆的術語,而他是濃縮了生命的體驗。 柏楊先生的書不是學術著作,但是並不是說學術著作才有深刻的見解,有很多小說,甚至對歷史的見解透徹超過學術著作,柏楊先生作品就屬於這壹類,用自己生命體驗寫的歷史著作。 我覺得中國人真正應該反思的是新傳統 張鳴:其實我不是太有資格說他的東西,80年代《醜陋的中國人》我也看了,我老覺得暢銷挺怪的,我看這個東西想起魯迅了,魯迅我挺熟的,文革的時候沒有書看,他的書我都看爛了,魯迅的批判傳統,反思國民性,以及柏楊的批判傳統,有相同之處,但是也有壹樣的道理,魯迅的時候傳統文化沒有被破壞,柏楊在臺灣社會也是壹樣,就是這個傳統文化還在,社會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那麽這種批判是很重要的。但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經歷很長的很特殊的時期,1949年以後我們的傳統實際上是被徹底顛覆了,形成壹個新傳統,這個新傳統是非常可怕的,我們實際上是壹個留下了壹些非常惡劣的東西。這種情況下我們推崇柏楊,把我們的傳統說得壹無是處,當時我感覺特別怪,所以我並不喜歡柏楊,今天也是壹樣,我覺得中國人正應該反思的是新傳統,但是現在又開始復古了。 《柏楊版通鑒紀事本末》讓我想起幾位老先生,壹位是林漢達先生,我知道柏楊之前就讀過《中華兩千年》和《東周列國故事新編》那是正經寫中國歷史的,非常白話,相當口語化,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覺得這個對兒童的歷史啟蒙是很有益處的,把歷史寫成林漢達這樣是相當不錯的,因為他通俗,而且是有學問的。 不是說讀了壹點東西就亂發揮,我盡可能迎合現代人的口味和思想,盡可能給妳展示我認為的歷史,這個是不錯的。但是現在往往歷史變成壹個噱頭,變成壹個搞笑的東西,現在反而像林漢達這樣的東西沒什麽人看了。 現在我們都是講陰謀論,妳去迎合這個東西,這個東西恰恰是要批判的。易中天講三國也是這樣,妳完全就是壹個陰謀史了。老百姓喜歡這個,妳在迎合這個,我們的文化就變得非常非常陰謀了,這樣對大家都不好,彼此之間交往成本特別高,妳辦任何壹件事都想著對方是不是在坑妳,算計妳,多累啊。作為出版者,寫作者,是有責任把這個矯正過來的,而不是推波助瀾,但是我們現在也好像沒有辦法抵抗。 我說現在的寫作不能讓我滿意,就是沒有文化啊,像臺灣這些老壹輩的作家寫的東西非常好,非常耐讀,又有學問,現在就變成壹個搞笑的沒有文化的東西,這麽下去路會越走越窄,越來越迎合那些低級趣味的東西。我是很理解柏楊這種憤青式的激憤,我布置學生看書就是柏楊先生的,錢穆先生的,妳批判可以,但對歷史反思不能那麽簡單。妳說我遺老遺少,我也不是,我挺反感現在這種復古之風的,這是在舊傳統下面興起的,原來是舊傳統反新傳統,現在是新傳統反舊傳統了。我覺得中國人對自己文化的反思應該深刻壹點。 歷史需要有壹個嚴肅的態度 楊小洲:對柏楊先生做壹些評判的就是兩個系列,壹個是雜文如《醜陋的中國人》這壹系列,看他當時介紹的,談女人,談男人,再就是歷史系列。 其實這兩個系列我有壹個感覺,就是顛覆性,這個跟張鳴教授的顛覆是兩回事。壹個是雜文系列,比如說《醜陋的中國人》主要顛覆當時的意識形態,中國人有壹個特點就是喜歡說自己比較好,把優點都找出來,包括五千年文明史等等,而他做了很多顛覆。其實八十年代雖然是改革開放初期,但是能夠看到臺灣的作品,會有壹種感覺,就是我們跟臺灣隔絕了三十多年,敵對了三十多年,發現他所講的人物的行為,包括文字的使用等等跟大陸基本上是壹樣的,這點壹直沒有斷。 另外就是寫史的顛覆,這個我指的是寫作方式和模式,他把《資治通鑒》變成白話文本的時候,增加了很多自己表達的意思。柏楊早期這種白話,主要功能還是在普及,使他的閱讀更簡單,更容易。而現在很多通俗歷史的東西沒法看,已經變味了,尤其是很多網絡作家的這種東西是“山寨歷史”。 通常我們對歷史寫作比較嚴肅,比較壹本正經的,而柏楊的這種就是比較輕松,比較隨意,以現代語言入古代故事的敘事方式,而且有很多開玩笑的語言在裏面。如果比較歷史寫作與雜文寫作,我覺得雜文寫作的方式要好過歷史寫作的表述,這種歷史表述有他可取的壹面。 解璽璋:我覺得柏楊寫歷史跟歷史學家寫歷史不太壹樣的地方在於,第壹,歷史當中有壹個人,為什麽叫中國人史綱,為什麽不叫中國史綱,他加了“人”在裏面,跟這些不管是左的還是右的歷史學家,不太壹樣,我覺得柏楊特別關註人在歷史當中的價值和地位,這壹點跟很多歷史學家是有區別的。 第二,他這個歷史當中,不光有人,而且有他自己,他經常冒出來點評壹下,發壹點感慨,這也是他寫歷史的特點。以我自己對歷史淺薄的理解,真正懂得學術的歷史學家,都是盡量避免在歷史裏面加進自己主觀的判斷,使自己敘述很客觀,但柏楊不是,他是滿懷激情的寫歷史。看他的書,先不管說得對不對,看著痛快,甚至有想拍案而起的感覺,這個東西跟他把自己的情感灌輸在這個書裏有關系,他在敘述的時候跟壹般學者是不壹樣的,所以定義為通俗歷史挺合適。 柏楊與通俗歷史寫作,這個題目很好,現在通俗歷史寫作很多了,我覺得柏楊是其中的精品,他有他的標準。所以我覺得現在大學生應該好好讀讀柏楊的東西,不在於妳得到多少歷史知識,而是在思想價值這些方面得到壹些啟發。前幾天剛看了壹個報道,就是有壹個大學生在大學裏面,把他講課的老師舉報了,因為老師批評了傳統文化,還說了不解放臺灣很好這樣的話,所以這樣的學生,他是很認同政府的價值的,但是我覺得這些學生應該看看柏楊的這些書。 再壹個,推廣柏楊的寫作。最近有壹個消息很有意思,就是中央電視臺的百家講壇,現在衰落了,排名已經排到前十名以後了,就是這種通俗歷史寫作,講課這種東西,是把自己給毀了,就像張老師說的,庸俗化了,其實最有典型代表就是紀連海,我原來小的時候在東直門,那邊有壹個茶館是說書的,這個說評書的都不像他這種張牙舞爪,他這麽弄連說書的都不如。 所以,歷史不能庸俗化,包括網絡上為了吸引眼球,點擊率,說壹些很極端的東西,這個沒有必要,歷史需要有壹個嚴肅的態度,比如妳想要顛覆,妳必須要有自己的壹套價值觀、歷史觀,比如就像柏楊這樣,妳不接受他的觀點和結論,妳應該尊重他自己的思考。 史傑鵬:《醜陋的中國人》給人帶來壹種思想上的沖擊感。我看了之後,我就發現,臺灣人跟大陸人完全壹樣的,大陸人的毛病臺灣人也有,這不是哪壹個政權造成的,就是中國固有的,是幾千年的文化形成的,不能說是大陸十幾年的政權造成的,妳看魯迅寫的跟柏楊寫的沒有兩樣,人和人的屈辱,劣根性沒有什麽不壹樣,只不過魯迅晦澀壹點,柏楊就直接壹點。這個我覺得還是跟文化傳統有關系的,不是說某個政權就有這麽大的作用。 還有就是,看了他歷史寫作之後,我覺得過於簡單,就我來看,這個書如果小時候給我看我會非常高興。 現在出版的其他歷史書還有壹種就是教妳怎麽做官,教妳怎麽混的,這個賣得比較好,也沒有辦法,老百姓認同這個,大家認同當官才是最好的,妳沒辦法從出版上改進它,作為作家的作用是非常微小的,魯迅也沒辦法做到。 但是我希望這個歷史寫作在迎合讀者情況下做得更細化壹些,不僅僅寫壹個帝王將相的故事,希望寫壹個小人物在當時怎麽生活的,政權不斷的變更,給他生活帶來什麽影響,我希望能看到這樣的歷史著作或者歷史小說。像柏楊這樣挺好的,他會有議論,這個議論對我們是非常有幫助的,這種寫作還比較有意義的。王學泰 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劉蘇裏 萬聖書園總經理雷頤 社科院歷史所研究員張鳴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解璽璋 文藝評論家楊小洲 書評人史傑鵬 北師大古籍所 《亭長小武》作者采寫/張弘?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