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子修己篤學,獨善其身,不求知於人,人亦莫能知者,所至或有之,予每惜其無傳。比得《上虞李孟傳》錄示四事,故謹書之。
其壹曰,慈溪蔣季莊,當宣和間,鄙王氏①之學,不事科舉,閉門窮經,不妄與人接。高抑崇居明州城中,率壹歲四五訪其廬。季莊聞其至必倒屣出迎相對小室極意講論自晝竟夜殆忘寢食告去則送之數裏相得歡甚。或問抑崇曰:“蔣君不多與人周旋,而獨厚於公,公亦拳拳於彼,願聞其故?”抑崇曰:“余終歲讀書,凡有疑而未判,與所缺而未知者,每積至數十,輒壹扣之,無不迎刃而解。”而蔣之所長,他人未必能知之。世之所謂知已其是乎?
其二曰,王茂剛,居明之林村,在巖壑深處。有弟不甚學問,使專治生以糊口,而茂剛刻意讀書,足跡未嘗妄出,尤邃於《周易》。沈煥通判州事,嘗訪之。其見趣絕出於傳註之外雲。氣象嚴重,窺其所得,蓋進而未已也。
其三曰,顧主簿,不知何許人,南渡後寓於慈溪。廉介有常,安於貧賤,不蘄人之知。至於踐履間,雖細事不茍也。平旦起,俟賣菜者過門,問菜把直幾何,隨所言酬之。他飲食布帛亦然。久之人皆信服,不忍欺。茍壹日之用足,則玩心墳典,不事交遊。
其四曰,周日章,信州永豐人。操行介潔,為邑人所敬。開門授徒,僅有以自給,非其義壹毫不取。家至貧,常終日絕食,鄰裏或以薄少致饋。時時不繼,寧與妻子忍餓,卒不以求人。隆寒披紙裘,客有就訪,亦欣然延納。望其容貌,聽其論議,莫不聳然。縣尉謝生遺以襲衣,曰:“先生未嘗有求,吾自欲致其敬耳,受之無傷也。”日章笑答曰:“壹衣與萬鐘等耳,倘無名受之,是不辨禮義也。”卒辭之。
是四君子,真可書史策雲。 ——選自(宋)洪邁《容齋隨筆》,有刪改。
全文翻譯:
讀書人加強修養專心治學,只求完善自我,不要求別人知道,別人也不能知道他們,這樣的人物間或有之,我時常痛惜他們的事跡沒能流傳。近見《上虞李孟傳》記載有四件事,因此恭謹地抄錄下來。
其壹說,慈溪人蔣季莊,正當徽宗宣和年間,鄙視王安石的學問,不參加科舉考試,閉門考究經書,不隨便和人往來。高抑崇居住在明州城中,大概每年都要四五次到他家去拜訪他。蔣季莊聽說高抑崇到了,壹定急忙出去迎接,二人相對坐在小屋裏,盡情地談論,從白天到晚上,幾乎忘記睡覺吃飯。高抑崇告辭離開時,季莊都要送他到數裏之外。有人間高抑崇說:“蔣季莊不多與人來往,卻只有和妳交情深厚,妳也對他情真意切,希望聽聽其中的緣故。”高抑崇回答說:“我終年讀書,凡是有疑問而不能決斷時,以及自己所缺少而不知道的,每次累積數十條,只要壹去拜訪蔣君,沒有不迎刃而解的。”但是蔣季莊的長處,其他人未必能夠了解。世上所稱道的知己不就是這樣的嗎?
其二說,王茂剛,居住在明州的林村,在山澗深處。他有個弟弟不喜歡讀書,王茂剛就讓他經商來糊口,他自己卻潛心研讀,從不輕易出門,尤其對《周易》壹書的造詣深速。沈煥任通判州事時,曾經拜訪過他,說他的見識旨趣絕對超過專門作傳註的人。還說他氣質嚴謹持重,看他所獲得的知識,應該是個在學問上永無止境的人了。
其三說,顧主簿,不知道是哪裏人,高宗建國之後他南渡寓居在慈溪。他保持廉潔的操行,安於貧賤,不祈求別人知道他。至於他經歷過的事情,即使是小事也不馬虎。天明起床,等賣菜的經過家門,問了菜價多少錢,隨他所說的付給菜錢。其它飲食布帛的購買也是如此。時間壹長,人們都信服他了,不忍心欺騙他。假如東西夠壹天用了,他就專心研讀典籍,不喜歡交遊。
其四說,周日章是信州永豐縣人。操行耿直廉潔,被縣裏的人尊敬。他開門教授徒弟時,收人只求自給,不義之財壹文不取。他家境很窮,經常壹整天斷糧,鄰裏有時便用微薄的東西相饋送,家中時常上頓不接下頓,他寧願和妻子忍饑挨餓,最終也不求別人。隆冬寒天披著紙壹樣的薄裘,有客人來訪,也高興地迎請接納。觀察他的容顏,聆聽他的論議,無不使人尊敬。縣尉謝生把壹套襲衣送給他,說: “先生未曾有求於我,是我自己想要表示的壹片敬意,接受它沒有什麽妨害。” 周日章笑著回答說:“壹套衣服和萬鐘糧食壹樣,如果無理由地接受它,就是不能分辨禮義啊!” 最終還是推辭掉。
這四位君子,真應該寫進史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