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至於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漢睢陽王收考談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選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湯顯祖詩文集》
天下女子的多情,難道還有像杜麗娘那樣的嗎?夢見那位情人就得病,壹病而迅即不起,以至親手描繪自己的畫像傳於世以後就死了。死去三年了,又能在冥冥之中尋求到所夢的人而復生。像杜麗娘這樣,才可以稱得上是多情的人了。她的情在不知不覺中激發起來,而且越來越深,活著時可以為情而死,死了又可以為情而生。活著不願為情而死,死而不能復生的,都不能算是感情的極點啊。夢中產生的情,為什麽壹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難道還缺少這樣的夢中之人嗎?壹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親,等到掛冠辭官後才感覺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說法啊。
記述杜太守事跡的故事,模仿了晉代武都太守李仲文、廣州太守馮孝將兒女戀愛的傳說。我稍加改動而寫成了這個劇本。至於杜太守拘押拷打柳夢梅,也就象漢代睢陽王拘押拷打談生了。
唉,人世的事情,不是人世所能理解透徹的。自己不是學問貫通古今的人,所以常常用“理”去加以推究了。只是壹味強調(杜麗娘死而復生與柳夢梅結合的事)從理的角度看壹定沒有,又怎麽知道從情的角度看壹定存在呢?
“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這是《牡丹亭》中杜麗娘著名的唱詞。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故事,並非僅僅屬於《牡丹亭》。它的壹位讀者俞二娘,也超越了生死,“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作者、觀眾和戲劇以最奇妙的方式相遇了。
從明萬歷年間的原創版,到2004年的青春版,《牡丹亭》已經上演了四百余年,湯顯祖娓娓描述的愛情故事,征服了無數觀眾,尤其是那些情竇初開的青年。其中,最為典型的當數俞二娘。用眼下的流行語來說,她是壹位“超級粉絲”,當今的追星族與她相比無不遜色。
有壹條為昆曲研究者奉若至寶的史料,記錄在明人張大復的《梅花草堂筆談》裏:“婁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詞,未有所適。酷嗜《牡丹亭》傳奇,蠅頭細字,批註其側。幽思苦韻,有痛於本詞者……”俞二娘在讀了《牡丹亭》以後,用蠅頭小楷在劇本間作了許多批註,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運也像杜麗娘壹樣,終日郁郁寡歡,最後“斷腸而死”。臨終前從松開的纖手中滑落的,正是《牡丹亭》的初版戲本,而且“飽研丹砂,密圈旁註,往往自寫所見,出人意表”。
湯顯祖得知消息後,揮筆寫下《哭婁江女子二首》:“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何自為情死,悲傷必有神。壹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
湯顯祖逝世後150年,與他同為江西人的蔣士銓,寫了壹部《臨川夢》。據日本學者青木正兒《中國近代戲曲史》記載,這部以劇作家湯顯祖為主角的傳奇分上下兩卷,***20出。傳奇中多次出現特殊人物俞二娘。
例如第四出《想夢》,寫俞二娘耽讀《還魂記》,柳生和杜麗娘竟幻影現身。第十出《殉夢》,寫俞二娘讀《還魂記》斷腸而死(這恐怕源於張大復的記載)。可是到了劇本的下卷,故事情節的變化超出了人們的想象。例如第十五出《寄曲》,寫俞二娘死後20多年,她的乳母將俞二娘批點的《還魂記》送到了湯顯祖手裏。第十六出《訪夢》,寫俞二娘的亡魂打算拜訪湯顯祖,以此意訴之釋尊。第十九出《說夢》,寫湯顯祖長子死而歸天,與淳於棼、盧生、俞二娘、霍小玉(除俞二娘外均為湯顯祖的劇中人)等人在天王前相會,論世事皆夢。最後壹出,則寫湯顯祖在玉茗堂睡覺,睡神引俞二娘的靈魂進入湯顯祖的夢中,與之相會。湯顯祖感其知己。淳於棼、盧生、霍小玉等人也來見。玉茗花神傳天王法旨迎眾人入覺華宮。(青木正兒《中國近代戲曲史》,王古魯譯,中華書局版)
劇作家往往是經由文字和舞臺表達思想,與觀眾交流感情的。然而在這部《臨川夢》中,湯顯祖與俞二娘不僅超越了劇作家與觀眾的關系,更超越了現實生活中人與人的關系,他們的靈魂居然能在夢境中相聚,並進入仙界天庭。這與《牡丹亭》的藝術手法壹脈相承。誠如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所說:“情不知所起,壹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在現實生活中,湯顯祖與俞二娘或許無緣相識,可是在《臨川夢》中,他們卻有了時間跨度很長的奇特交往,乃至心心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