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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是什麽含義

 《老子》中的名言頗多,其中就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這句話,如今有不少人理解為“治學越多,離道越遠”,也就是把它作因為關系看待。前些年某報學術批評版就有壹篇以這八個字為題的文章,說“綜觀目前文藝學界的發展態勢,老子在兩千多年前講過的壹句話:‘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仍然可能成為我們的文藝學家當下面臨的危險:讀書越來越多、開會越來越多、發表文章越來越多、出版專著越來越多、開銷的科研經費越來越多,但距離文學藝術反而將越來越遠。”文藝學界的狀況我無從置喙。但就我從事的行當來看,確實有壹些類似的狀況,只是“讀書越來越多”壹句卻要排除在外,因為危險是讀的少卻寫的多,於是那些“多”便多數只是字數上的增加,學術上的增加卻不成比例。此文觸目之處,是將《老子》的話理解為:學問做得越多,道術就越受損害。這真是異乎我之所聞。

這八個字,出在今本《老子》第四十八章,其文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就文脈來看,老子並不以“為道日損”為壞事,而是認為這正是趨向道的途徑。與上文的理解,真是大相徑庭。老子之意,是為道的途徑和為學是不同的,為學是要日有增益的,而為道是要日有減損的,壹直減損到無為,這時就無不為了。為道日損是哲學上的命題,根本不是說道受到損害。  舊本題河上公撰《老子註》卷下對“為學日益”的解釋是:“學謂政教禮樂之學也。日益者,情欲文飾日以益多。”對“為道日損”的解釋是:“道謂自然之道也。日損者,情欲文飾日以消損。”據其解釋,所益所損者並不是“學”與“道”本身,而是“情欲文飾”這些東西。今人朱謙之《老子校釋》則將這裏的學限定為學禮,範圍更小,朱氏並引《莊子?知北?》“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為證(中華書局1980年版,124頁)。陳鼓應《老子註釋及評介》說:“為學是指探求外物的知識活動。這裏的‘為學’,範圍較狹,僅指對於仁義聖智禮法的追求。這些學問是能增加人的知見與智巧的。”“‘為道’是通過暝想或體驗以領悟事物未分化狀態的‘道’。這裏的‘道’是指自然之‘道’,無為之‘道’。”(中華書局1984年版,250頁)所解最切近於河上公。張如松《老子說解》說:“(河上公)這個註釋,頗得要領,確實揭示了‘學’與‘道’的實質”,其下便說明禮與道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逐步背離(齊魯書社1989年版,311-313頁)。高明撰《帛書老子校註》非常服膺河上公的說解,說:“其說誠是。‘為學’指鉆研學問,因年積月累,知識日益淵博。‘聞道(帛書乙本為道作聞道,然郭店楚簡《老子》乙篇仍作為道,似仍以作為道為安――引者)’靠自我修養,要求靜觀玄覽,虛靜無為,無知無欲,故以情欲自損,復返純樸。”(中華書局1996年版,54頁)雖然對“為學日益”的理解較河上公寬泛,但主旨是壹樣的。許抗生《帛書老子註譯與研究》將“學”理解為“具體的知識(主要指學仁學義學禮與學文化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20頁),同樣寬泛。  [魏]王弼撰《老子註》下篇則將“為學日益”解釋為“務欲進其所能,益其所習。”將“為道日損”解釋為“務欲反虛無也。”顯然,對學的理解更寬泛了,包括了壹切知識與技能。但也更明確學與道是兩種範疇的情形,為學者的途徑就是要日有進益,而為道者的途徑是日有減損。也就是任繼愈所說的“(老子)指出認識總規律和認識個別的東西的方法應有所不同”(見《老子哲學討論集》,轉引自陳鼓應《老子註釋及評介》)。並不是說讀書讀多了,道術就損減了。  所以[清]張爾岐撰《老子說略》卷下說:“為學者以求知,故欲其日益;為道者在返本,故欲其日損。損之者,無欲不去,亦無理不忘。損之又損,以至於壹無所為,而後與道合體焉。為道而至於無為,則可以物付物,泛應無方,而無不為矣。”[清]徐大椿撰《道?經註》卷下也說:“博聞廣見之謂學,學在於外,故為學必日有所取益。虛空玄妙之謂道,道在於內,故為道必日有所裁損。”  郭店楚簡《老子》乙編和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兩處“日”字上都有“者”字,傅奕本、範應元本亦有這兩個“者”字。有“者”字意思就顯豁了。不至於會產生上文那樣的誤解。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兩句,並不是因與果的關系,並不是“為學日益”導致“為道日損”,而是並出而對立的關系,是說為學者與為道者途徑相反。如將“學”作最寬泛的解釋,則吳林伯《老子新解》所說相當清楚:“‘學’與‘道’反。‘為學’以求智慧,將‘日’增‘益’,則多而不精,以流於偽;‘為道’以求真知,將‘日’減‘損’,則少而精。”(京華出版社1997年版,113頁)  任繼愈《老子新譯》對這兩句話的白話翻譯很直白:“從事於學問,[知識]壹天比壹天增加,從事於‘道’,[知識]壹天比壹天減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163頁)。雖然任氏對老子哲學思想的評價並不見得為學界所普遍接受,但其翻譯大體無誤。《老子新譯》當年是極其流行的普及本,接觸《老子》者無人不知,而上文作者似也未放在心上。看來,書還是要認真讀才行,並不是讀書太多了。  古人也有將這兩句統壹起來理解的。如[宋]葉大慶撰《考古質疑》卷4就由《莊子?大宗師》顏回坐忘的事而明白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之義。《莊子?大宗師》說顏回為學進益,進益到忘仁義,再進益到忘禮樂,壹直進益到坐忘,坐忘就是“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已近道的本原。以至孔子也要向他學習。葉大慶說:“觀此壹章,老氏之言思過半矣。蓋老氏之言二句當作壹意。且為學日益於何處見之?以其為道日損也。學而至於為道日損之地,如顏子之忘仁義、忘禮樂、以至於坐忘,方可謂之日益。揚子曰:‘顏子以退為進。’其有知於此乎?”是認為學之益就是道之損,顏回為學方面的每壹次進益,都是為道方面的每壹次減損,而每壹次減損,都向道的本原接近壹步。近人鍾泰《莊子發微》也在顏回坐忘的故事後申明《老子》此兩句之義:“以學言,則謂之益;以道言,則謂之損。損與益非二事也。郭子玄註雲‘以損為益’,可謂知言矣。”(上海古籍2002年版,164頁)至於其次序為什麽依次為忘仁義、忘禮樂、坐忘,書中說得非常明白。  宋代李綱撰《梁溪集》卷142《學箴》:“學以致道,積於厥躬。人而不學,智有盲聾。凡百君子,學然後知不足。非琢成器,何貴於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益為損資,學為道本。未嘗務學,何以絕為?赤子匍匐,乃能奔馳。明以告子,學以聚之。”則強調益學之後方有可損而為道的依據。  這些,我只能看成是哲學上的解讀,而不是語言上的訓詁了。這種哲學上的理解,也和上文的理解大相徑庭。  時至今日,由於壹些學者前期準備知識不足,或者逞其師心,這句話就有些很奇異的解說了。如尹振環的《楚簡老子辨析》壹定要說郭店楚簡乙篇的“學者日損”上面沒有脫壹“為”字,而且將這壹段譯為:“學者壹天天增多,[功名欲望與偽行偽善也會隨之增大與漫延],因而遵行大道的人會壹天天減少,減少再減少,總要回到無私為上來,無私心無私為,則無所不為。”(中華書局2001年版,277-278頁)所說的離譜,對照上文自知,無庸贅言。張吉良《老聃〈老子〉太史儋〈道德經〉》則說:“‘學者’,指學習‘為道者’”,“為道”句解釋成“尋求事理天天分析”,該段譯成“從事學習的人知識天天增益,尋求事理的人材料天天分析。分析再分析,以至於沒有壹點主觀的成分。沒有壹點主觀的成分,就沒有事情做不成的。”(齊魯書社2001年版,78、212頁)“損”何來分析之義?“無為”是“沒有壹點主觀的成分”嗎?這種理解,完全脫離語言文字。如今壹些推翻古典、別出心裁的解釋,有不少與此類似,實不足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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