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大聖歸來》引發了自來水現象,從票房到口碑真正實現雙贏,壹片喜樂掩蓋了這部電影最大的短板:依然在消費《西遊記》題材。角色當然有創新,故事當然有原創,但從面子到裏子依然是舊瓶裝新酒的把戲。所以對《大魚海棠》的期待,是對它作為真正原創動畫的期待。 隨著海報、預告的不斷露出,過度模仿日系尤其是宮崎駿動畫的批評聲不斷,但畫風上的借鑒無傷大雅:畢竟,吉蔔力的畫風獨步世界,而且那麽美。動畫片有自己的制作觀念:大部分幻想動畫,制作的第壹步,就是設定世界觀,整個故事發生的背景是如何,如果是虛幻世界,視覺樣貌如何、運行法則如何、社會結構如何等等,而後便是角色設定,從人物小傳到譜系關系,都需要作出清晰而完整的建構。 說壹部動畫是原創,首先當是世界觀必須原創。《大魚海棠》明顯參考了《千與千尋》等經典吉蔔力動畫,尤其是人設,可以說是日系風格,不過作為主場景的“其他人”家園,原型參考了福建客家土樓,這個借鑒十分成功,創造出和日系鄉村風完全不同的景象。 《大魚海棠》的世界觀通過椿的旁白說出:“所有人類的靈魂都是海裏壹條巨大的魚,出生的時候從海的此岸出發,在路途中,有時相遇,有時分開,死的時候去到海的彼岸,之後變成壹條沈睡的小魚,等待多年後的再次出發,這個旅程永遠不會結束,生命往復不息。” 中國風,是《大魚海棠》最初瞬間吸引無數觀眾的王牌,人設雖然日系,但從衣服到發型等細節,確實是中國傳統風格。而且在角色名字上用了大量的古籍典故,甚至有堆砌之嫌:從三位主角椿、鯤、湫,到丿、毛人、帝江、鹿神、胤、佩、鯤妹、鳳等等,從《莊子》到《山海經》、《列仙傳》、《詩經》之中擇選,用古典意味十足又相當生僻的漢字,來向觀眾宣告:這是壹部完全中國民族風的作品。 《莊子·逍遙遊》中的“上古有大椿者,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或許可以改作“上古有大椿者,八千歲為鯤,八千歲為湫”。鯤為了椿而死,椿向鯤還命,湫愛椿,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送椿去人世間,和化為人形的鯤重聚。關於生死,電影中大量對白都在點明:生與死互通,甚至可以交換,掌管好人靈魂的靈婆和掌管壞人靈魂的鼠婆都可以做這種交易。而掌管百草的椿爺爺丿,更是了悟生死——至少表面上、被創作者設定的是了悟生死,壹副超然世外隨時飛仙的形象,對孫女椿說些大徹大悟生死循環的話。 可是,這些話可能僅僅是好看而唬人的幌子,《大魚海棠》像個已然削發的尼姑,但凡心未泯,受到山下某個少年調戲便開始思凡。境界不到,身子先到。《大魚海棠》的愛情戲離不開生死離別,但在整個故事生死觀(作為“其他人”族群世界觀的核心構成部分)肅穆宏達的基調下,顯得過於輕薄了些。少男少女,為了所謂的愛,妳死我活,談不上悲劇色彩,勿論悲壯,更像是少年壹時意氣。 《大魚海棠》最令人討厭的就是這壹點,在故事還沒講好的情況下,把故事境界恨不得拔高到天際。每個角色,都是那麽超然,壹副得道神仙的派頭,這讓人心生抵觸:裏面的少年,骨子裏其實是故作單純的成年,裏面的純潔,是已忘初心的人幻想出來的純潔。 日系動畫中,對男女愛情的處理通常都是輕描淡寫,宮崎駿、高田勛的動畫絕大多數都與愛情無關,即便有愛情元素,也決不會讓少男少女說出“我好愛妳”、“後悔那晚沒有抱住妳”這樣的臺詞,即便有曖昧,也極含蓄,因為明目張膽地說出來,便是輕薄,因為破壞了最純真的意蘊。近藤喜文的《側耳傾聽》,主題便是少年之愛,但表達之委婉含蓄,男女進退試探之妙,盡得東方古典之美。 椿鯤湫之間的愛意糾葛,在劇情上嚴重缺乏說服力,可以看出創作者的用意,但用力不均,該濃墨重彩的寥寥帶過,該蜻蜓點水的卻停滯徘徊,比如椿與鯤壹開始的感情渲染就不夠,鯤屬於大海之子,和魚親密無間,但和化為紅海豚的鯤並沒有實質性發展——而後直接跳到的情節就是鯤為椿甘願身死,讓人納罕,隨後椿不顧族群天規,貿然和靈婆做交易,用壹半生命還給鯤,從此***生***死,椿之癡,近乎呆。湫對椿的感情,更是任性,從樓上望見雨夜疾行的椿,便壹心所屬,愛得不可收拾,寧願以死成全佳人,感情發展的節奏非常不均衡,數次讓觀眾尷尬。 椿鯤湫,本來屬於古典的美學世界中,說的話、做的事,卻像我們這個時代惡心的青春愛情片做的事。這種落差讓人極度不適。失戀的湫,喝醉了酒在懸崖邊怒吼:妳拒絕的是壹個天神的愛情!——這等惡俗情節,和國產青春片有何不同? 到底是何等的愛,才能不惜世界混亂海水倒灌,讓種族遭遇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