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裏仁》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壹句,牽涉到“君子、小人”之別和“義、利之辨,可是,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目前,還不能說已經解釋清楚了。漢代以來的各家註解,雖算不上歧說紛紜 ,卻也有些不同的說法。
現在知道最早對這句話作出解釋的是西漢時的董仲舒,《漢書·董仲舒傳》:“夫皇皇求財利常恐乏匱者 ,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 ,大夫之意也。”《漢書·楊惲傳引用作:“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董氏說的正是“君子、小人”之別和“義、利”之辨,後人在解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時常常引用。
皇侃《論語義疏》保存了晉代範寧的解釋:“棄貨利而曉仁義,則為君子;曉貨利而棄仁義,則為小人。”理解“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關鍵是“喻”字,以上兩家都沒有解釋“喻”的意義。《論語註疏》中保存的漢代孔安國的解釋:“孔曰:喻,猶曉也。”緊接著是宋人邢昺疏:“正義曰:此章明君子小人所曉不同也。喻,曉也。君子則曉於仁義,小人則曉於財利。”朱熹《論語集註》中的解釋也是:“喻,猶曉也。”清人劉寶楠和近人程樹德對“喻”的解釋也是“曉也”。以上所引顯示,歷來解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壹句,從訓詁方面說,都是因襲《論語註疏》,把“喻”釋作“曉”。至於義理派借題發揮的,就不壹而足了。
把“喻”解釋成“曉”,即“知曉、了解、懂得”等義,似乎把“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解釋通了,但仔細斟酌就能發現:對於“義”,可以去“知曉、了解、懂得”,而對於“利”,可以求”,可以“逐”,可以“見利忘義”,要去“知曉、了解、懂得”,就不免牽強了。斟酌這句話和各家解釋,會發現壹些可疑之處:
疑點之壹:據趙紀彬統計,《論語》中“知”***出現111次,其中有24次通“智”,表示“知道、懂得、了解”義的“知”近80多例,動詞“知”有“知天命、知命、知禮、知仁、知德、知言、知遇到以上所說的理解上的困難,這裏會不會“、喻”都是假借字?那本字又是哪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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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點之六:各家註釋《論語》時,往往都要引述董仲舒的話:“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對此,錢穆主張不必拘守,楊伯峻也提示“不必過信”,就是因為董氏的解釋與“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意義大相徑庭。問題是,解釋這句話的學者中,董氏最早,而且他在歷史上較早提倡“獨尊儒術”,和後世學者相比,他最有可能見到過《論語》原貌,以現存《論語》為準,董氏的解釋很離譜;如果考慮到董氏的解釋可能是符合《論語》原意的,以董氏的解釋為準,那就很可能是現存“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這句話走了樣。
總之,《說文》、《爾雅》、《方言》無“喻”字,《定州漢墓竹簡·論語》不作“喻”字,《論語》本身的用語習慣和先秦典籍的文例以及董仲舒的解釋都透露出“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壹句未必是《論語》原貌。
愚以為,“喻”也好,“”也好 ,都是通假字,其本字是“愉”。古籍中同為“俞”聲旁的字常常通借,如《論語·鄉黨》有“私覿愉愉焉”,《經典釋文》在解釋《儀禮·聘禮》引用的這壹句時,“愉愉”作“俞俞”;《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醫有俞附”,《韓詩外傳》十作“附”,說明、俞、愉”可以同音通假。《淮南子·泰族》有“可以愉舞”,《太平禦覽》三○七引“愉舞”作“諭眾”,《韓詩外傳》三有“吾喻教猶未竭也”,《說苑·君道》“喻”作“諭”,說明“愉、諭、喻”可通。以上顯示,古代聲旁從“俞”的字常常通用,“私覿愉愉焉”中的“愉愉”用假借字時,由於沒有引起誤解,所以能夠不失本字。而“君子喻於義”中的“愉”作“喻”時,由於引起誤解而導致訛傳。
那麽,“愉”是什麽意思?“君子愉於義,小人愉於利”又是什麽意思呢?《爾雅·釋詁》:“倫、 、邛、敕、勤、愉、庸、癉,勞也。”“勞”在古代的常用義是“勞苦、辛苦”義,在《爾雅》的這壹條中,正好“勤、愉、勞”同義,“愉”也是“勤、勞”義,“勤苦、辛苦”是不能直接帶賓語的,只好用介詞“於”引進行為的目的和對象。“於”可以譯成現代漢語的“為了”,《左傳》中常有這種用法,如:“群臣不盡力於魯君者,非不能事君也。”《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那麽“君子愉於義”是說“君子為了義而勤苦”,正符合董仲舒的解釋:“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小人愉於利”是說“小人為了利而勞苦”,這也正符合董氏的詮解:“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
這種“君子為了義而勤苦 ,小人為了利而勞苦”的思想,在《論語》的其他章節中也有反映:
1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 ,敏於事而慎於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
2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裏仁》
3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
可見,把“喻”的本字理解成“愉”,意思是“勤苦、勞苦”,對“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義”的解釋才能和董仲舒的理解相契合,也與孔子“君子憂道不憂貧”的思想相壹致,更能避免把“喻”當成“知曉”解釋可能導致的牽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