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在《雅人深致》壹文中寫道:「考究的生活,皆有賴於『百工之事』,形而上的精神品味,壹壹落實於形而下的『器』。於是對於過去只是孤立地視之為『器』的『百工之事』,又壹壹還原於它們的『用』,在『用』的場景復原中,又壹壹體會它們的『本』,它們的『道』。如此如此,反復反復,由器進道,由技入道,由藝載道。」這種循環反復的考究,我們往往就稱之為匠心。
在當下,日益壯大的步入所謂中產群體與價值多元的現代社群,正和急功近利的浮躁商業、 「靈光」消逝的大眾消費與機械復制時代進行著曠日持久的對峙。人們對工匠、職人精神的追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強烈過。
然而,匠心到底在哪裏?它離我們有多遠或多近?是什麽支撐起我們今天所敬畏與渴求的匠心?又有多少人真的能夠擇壹事且終壹生?
法國作家莫泊桑小時候曾在福樓拜面前自信地說:「我上午用兩個小時來讀書寫作,用另兩個小時來彈鋼琴,下午則用壹個小時向鄰居學習修理汽車,用三個小時來練習踢足球,晚上,我會去燒烤店學習怎樣制作燒鵝,星期天則去鄉下種菜。」說完後壹臉得意。福樓拜聽後笑了笑說:「我每天上午用四個小時來讀書寫作,下午用四個小時來讀書寫作,晚上,我還會用四個小時來讀書寫作。」福樓拜接著問:「妳究竟有什麽特長,比如有哪樣事情妳做得特別好?」莫泊桑壹時無法作答,便反問福樓拜:「那麽,您的特長又是什麽呢?」福樓拜說:「寫作。」莫泊桑慚愧難當,隨後師從福樓拜。
匠心往往與時光和孤獨有關,它是漫長歲月中所沈澱下的不為所動。我們對匠心的敬畏恰恰來自於此,敬的是它的克制與淡然,畏的是它天然與我們的欲望相抵抗,朝三暮四,三心二意都與匠心南轅北轍。「匠心」如今已經變成了各個領域都呼喚的專業精神,說到底,它說的不過是將專業推演到極致的品格,是專業精神的表達。
我們太需要匠心了。從前我們文縐縐地說:「術業有專攻」,或者實在地想「家有良田萬頃,不如壹技傍身」,後來我們粗俗地表達:「幹壹行,愛壹行」,如今我們談「匠心」。我們所討論的都是對專業的追求。古希臘詩人存世的斷簡殘篇中有壹句話:「狐貍多知,而刺猬有壹大知。」後來賽亞·伯林對這句典故進行了闡釋,認為人大概有狐貍和刺猬兩種類型,前者善於謀略,目標多元;後者化繁為簡,原則堅定。狐貍與刺猬孰優孰劣尚無定論,然而我們所討論的匠心卻常常只有刺猬能做到。要簡單來講,匠心不過就是能將日常之事做好,然後再重復做好,最後還能重復做好。
「青燈黃卷苦讀,熱血摯情堅韌」,實際上,中國人對匠心的理解與渴求是刻在骨子裏的。誰不喜歡「器物有魂魄,匠人自謙恭」呢?然而書讀得多了,對匠心二字想得多了,往往讓人感嘆離它遠了,總覺得自己敵不過在漫長的時光裏做壹件事的枯燥和苦悶,這種莫名的恐懼讓人甚至邁不開第壹步就落荒而逃。其實當我們抽絲剝繭地去看這件事,我們會發現,匠心並不只是對漫長歲月的承諾,它往往也是日常念頭的沈澱和對分內之事的盡責。我們討論不為世事所動,討論淡定從容,到最後其實討論的是壹個做事之人的基本素養與職業精神。就像歌德曾非常質樸地說道:「壹個人不能同時騎兩匹馬,騎上這匹,就要丟掉那匹。」如此而已。「只要擁有壹種純粹為了把事情做好而好好工作的欲望,我們每個人都是匠人。」美國理查德·桑內特在其書《匠人》中如是說。
這是社會分工的精義,也是社會進步的起點。當然也是每壹個人都可以適時適用的思考座標。
香港著名導演許鞍華說,「 人壹生人都在做壹件事,並且樂在其中,這是特別值得探討的。就像認定了自己是什麽樣的人、該做什麽樣的事,那就索性認得漂漂亮亮、坦坦蕩蕩」。換壹個角度想,擇壹事終壹生對於真正的匠人而言,時間並不是唯壹的維度,而他們或許對於「壹事」的定義卻也不同,畢竟,沙中有乾坤,壹事之內竟也自有宇宙方圓,絕無重復,而趣,自在其中。
術業有專攻的背後,其實就是匠心,而所有的匠心都源自於對專業的追求,所以心存敬畏卻又雲淡風輕,所以看似寡淡卻能樂在其中,所以從不懈怠並且不斷磨練。
壹以貫之才叫道,在乎壹心---由技入道,由藝載道。
畢竟,活的時間很短,而死的時間很長很長。
最後引用法國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施特勞斯的名言讓我們定位:「技藝,是人在宇宙中為自己所找到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