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所謂學術,古人簡稱為學。有的學者這樣概括:古代的學者,只有壹個史;古代的學術,只有壹個禮。這種說法,是近乎實際的。禮的範圍如何?《左傳·昭公二年》有段記載:“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日: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公之所以王也。”由此可見:古代所謂“禮”,的確是以易象為重要內容。孔子曾向老聃問禮,以老聃為師。即是說孔子確向老子學過《周易》。這個《易》,就是“禮”(理),也即是後來他所說的“道”,實同事而異名。
孔子死後,儒家後學,可能對《易傳》作過加工。他們在學術思想上,顯然和鄒、魯的思(子思)、孟(孟軻)學派對立。這壹些都應屬於南方之學。到了秦漢,南北方的界限逐漸消失,所突出的是學派的對立。
孔子學《易》的曲折道路我們從孔子學習《周易》的時間來看,真正作到理論上的突破,當在行年五十歲(或者稍後)見老聃問學以後,據載:
《莊子·天運》:“孔子行年五十有壹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類似的記載還見於《易緯·乾鑿度》、《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論語·述而》、《史記·孔子世家》、《漢書·儒林傳》。)
《周易》是“極深研幾”(《周易·系辭》)、“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周易·說卦》)的壹門學問,即以孔子的博學多聞,但也只在政治、倫理等方面,正如他的學生所說:長》)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論語·子罕》)
子日: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
可見他在未再見老子之先,對於“性”與“命”的哲理,是采取謹慎態度的,必須到他晚年,再見老子,接受老子的啟發之後,才有新的進境。所以在他晚年,有這樣的感嘆:
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裏仁》)
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矣。(《論語·子罕》)
上列幾段引文,都足以說明孔子向老子問學和他聞道的時間表。
孔子作為壹個思想家、教育家,為什麽聞道如此的晚呢?關於孔子學《易》的過程,在《莊子》壹書中,可以勾畫出壹個輪廓。
道家的《莊子》,儒家的《孟子》,在壹定的意義上說:是百家爭鳴,儒道兩家尖銳鬥爭的產物。儒家孟子對道家老子,尚有“為尊者諱”的痕跡,批判的矛頭不是直指老子,而是指向道家的後學楊朱(據郭沫若)。從學說的觀點看,道家“為我”的思想,老子、楊朱是相通的,批判楊朱也就是批判老子。而道家的莊子則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孔子,因為他們認為孔子是道家後學,沒有什麽客氣可講。
《莊子》壹書對孔子批判言論是極為豐富的,但也保存壹些歷史實錄。如《天運》言孔子向老子問學壹事,就為我們提供壹個線索,沿著這個線索可尋出孔子在學易過程中所走的曲折道路。《莊子·天運》載:
孔子行年五十有壹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日:子惡乎求之哉?日: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日:子又惡乎求之哉?日: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
說是“吾求之度數五年而未得”,是說明孔子學易曾摸錯了門,走進“度數”的死胡同,這個“度數”,即《莊子·天下》所謂“其數壹二三四”,“其明而在度數者,詩書禮樂,鄒魯之士縉先生多能明之”。具體到《周易》的研究,即關於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推衍為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
五、孔老問學關系的隱而復彰與學術地域性的消失
孔子學於老聃,是歷史的存在。但在儒道兩家鬥爭中,道家盡量宣揚這壹點,而儒家則“諱莫如深”。在中國長期封建社會中,儒家壹直被尊為正統,而道家往往被稱為“異端”,因之孔子學於老聃這件事便被掩蓋下來,但“壹葉蔽明”,終不能改變歷史的存在,所以在諸子及儒家後學的著作中,流露不少真相。如:《呂氏春秋·當染》:
孔子學於老聃,孟蘇夔、靖叔(註:三人皆體道者,亦染孔子)。
《韓詩外傳》卷五:
武王學乎太公……仲尼學乎老聃。
《潛夫論·贊學第壹》:
孔子師老聃。
除此而外,《小戴禮記·曾子問》中,記載孔子四次向老子請教,《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稱“孔子之所嚴事,於周則老子,於衛蘧伯玉,於齊晏平仲,於楚老萊子,於鄭子產,於魯孟公綽”。這些人對孔子都是師友之間。《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於周見老子,其內容略與同書《老莊申韓列傳》相同,其尊事老子態度與其他古籍所載壹致。
至於道家之書《莊子》所載,多出儒家數倍,更多的是孔子向老子問學的言論,有時竟不擇手段地醜詆。如《莊子·盜跖》、《莊子·胠篋》。
《莊子》為什麽能毫無顧忌地對孔子進行攻擊呢?因為孔子曾經“嚴事”老子,老子是高踞講席的傳道者,孔子是登門求教的後學,憑這壹點就贏得壓倒對手的優勢,所以關於孔子向老子問學的事,他們是津津樂道的。
道家攻擊儒家的有利條件,正是儒家反擊道家的不利條件,所以關於孔子“師事老聃”的事,《論語》中只字沒有提到。不僅孔、老的問學關系被淹沒,即關於孔子“學易’’的事,記載於《論語·述而》之中的,魯論的作者站在衛道的宗派立場,亦予以篡改。由於諱言孔子向老聃問學,甚至連累到孔子向老子問學的《易》。
由上列《魯論》的作者篡改《論語》的原文問題,由此追溯源流,弄清西漢初年學派對立的壹個問題。關於《論語》,漢時魯人所傳日《魯論》,齊人所傳日《齊論》,這兩書現在都亡佚了。《論語》之有《齊論》、《魯論》,正如《詩經》之有《齊詩》、《魯詩》。《齊論》、《魯論》的本來面貌我們現在雖然看不到,但《齊詩》、《魯詩》在漢代的傳人和他們的學術思想、政治態度,我們是可以勾稽出來的。
據《漢書·儒林傳》所載有下列二事:
申公魯人也……事齊人浮邱伯受《詩》,漢興……以為大中大夫,舍魯邸,議明堂事。太皇竇太後喜老子言,不說儒術……上(武帝)因廢明堂事……申公亦病免歸。
轅固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為博士……竇太後好老子書,召問固,固日:此家人言耳。太後怒……乃使固入圈擊彘,上知太後怒,而固直言無罪,乃假固利兵,下固刺彘,正中其心,彘應手而倒,太後默然,亡以復辜……(後)疾免。
由上列兩段引文,我們可以明確下列情況,其壹,申公與轅固,為漢初《魯詩》與《齊詩》今文學派專家,而申公受《詩》於齊人浮丘伯,可見齊詩與魯詩並沒有什麽根本分歧。其二,兩個詩家均站在正統儒家的立場,對老子學說采取敵視冷漠的態度。其三,兩人都是以同樣的原因在政治上失意。
我們再看今文學家另壹個治《詩經》的流派:
韓嬰燕人也,孝文時為博士……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壹也……燕趙間好《詩》,故其《易》微,惟韓氏自傳之。
不僅如此,我們再檢討幸存於現在的《韓詩外傳》,其壹,直言不諱地說孔子向老聃問學(已見前),並連篇累牘地載著老子的語言,如老子日,“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等(卷九);其二,稱說孔子序次《周易》[如謂:“孔子日:《易》先同人而後大有,承之以謙,不亦可乎”(卷八)];其三,闡明陰陽變化的道理[如:“傳日:善為政者,循性情之宜,順陰陽之序,通本來之理,合天人之際……不知為政者,使情厭性,使陰乘陽”(卷七)]。
《小戴禮記》是這樣,所以它在《曾子問》中四次提到老子向孔子釋疑答問,在《表記》壹篇中,三次引用《周易》原文,而在《禮運》篇中,謂“夫禮必本於大壹,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列而為鬼神,其降日命,其官於天也”。說明唯心主義的“道(禮)”的壹系列演變。
《大戴禮記》是這樣,稱道與老子觀點相同的老萊子。不少的篇章談到“陰陽內外”(《文王官人》),“明幽雌雄”(《誥誌》),“陽德陰刑”(《四代》),“陰窮反陽,陽窮反陰”(《本命》)的辯證關系,它在《易本命》中說:“夫易之生人禽萬物昆蟲各有以生。”舊註謂“《禮運》日:夫禮本於太壹,分而為天地,轉而為陰陽,變而為四時,然禮易說雖株(殊)而會歸”。這不僅溝通了《大、小戴禮記》,而且溝通了禮、易與道的關系。
《潛夫論》也是這樣。說“孔子師老聃” (已見前),與“湯師伊尹,文武師姜(尚)”同列。他在漢代學者中,可謂最善於學易的。凡《周易》精湛的理論,他盡收筆底,供其議論驅遣,王謨稱之為“通儒博雅之書”。看來不是過譽。王謨又說他說詩“與毛詩文義有異,而於三家詩中與韓詩為近,然則符亦治韓詩者也”(《漢魏叢書·潛夫論識》),可見他與韓詩的觀點壹致。
以上所列諸家,除《呂氏春秋》、司馬遷外,其余如韓嬰(《韓詩外傳》作者)、戴德(《大戴禮記》作者)、戴勝(《小戴劄記》作者),均屬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