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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有《兒童文學》中的壹篇文章“冉冉,蔚藍”

蔚藍本來叫魏銘世。飽讀詩書的爺爺送他這個名字,為的是將殷殷期待溶於壹聲呼喚。

魏爺爺在私塾當過幾年先生,舊派的學究作風深入骨髓。自蔚藍記事起,家中堂屋的神龕上就壹直莊嚴的擱置著好些線裝書。蔚藍好奇,曾搭了板凳取下來。書籍輕飄飄的,並沒有過多塵埃覆蓋,那是爺爺虔誠晾曬的結果。書頁褐黃,偶有蟲蛀,翻動起來似蝴蝶標本壹般。

此舉若是被蔚藍的母親看見,她會邊砍柴邊責罵兒子:“妳又不識字。母雞叫得歡,去看看是不是下蛋了?”正在院落裏瞇著眼睛曬太陽的魏爺爺便會悠悠然打岔道:“他媽,銘世從小喜歡書,是好事喲!孫子,來爺爺這裏,爺爺教妳識字。”

陽光被院角的老榕樹濾去了夏末的暑氣,斑斑點點地繡在蔚藍和爺爺的衣襟上,也繡在褐黃如蝶的書頁上。山風裏浸透著野核桃的辛香味道,緩緩地流過爺孫倆的鼻息。

“孫子,來,跟爺爺念。”魏爺爺興致高昂,取下水煙袋,咳嗽兩聲,展開書頁抑揚頓挫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蔚藍擡起沾滿泥巴的小臉蛋,眼睛裏寫滿困惑不肯學舌,而是說:“爺爺,我可不想講聽不懂的話!”爺爺聽罷非但不生氣,還笑得劇烈,以至於又咳嗽:“哎喲,我的孫兒果真是讀書的料子呢!”蔚藍更莫名其妙,有些無趣地在地上捉弄著搬家的螞蟻。爺爺用嶙峋如枝的手指穿過蔚藍色澤飽滿的黑頭發,在其間來回摩挲,口中念叨:“萬般答案,只待萬般困惑之士尋解。”蔚藍擰緊眉頭,覺得爺爺果然如母親所言“不太正常”,便奔去雞圈揀蛋了。

魏爺爺壹生最大的遺憾,便是獨子魏建國生不逢時,沒上過壹天書。蔚藍從出世那壹刻起,便天經地義地承載了他壹生的企盼-----做學問,當狀元。

許是從小受爺爺的啟蒙,蔚藍對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神龕上的幾本古籍早已被他熟讀於心,加之學校裏關於現代漢語的教育,熏陶出了他對漢字的敏感。正因為此,他漸漸嫌棄自己的名字。銘世?像是把人的思想像竹筍壹般剝去外衣,赤裸裸地將最本質最原始的內核呈現出來。俗。

魏銘世這三個字出現在鄉中學紅榜最前排的那壹年,蔚藍十七歲。秋天,他去了縣城最好的中學讀高中。

蔚藍不太適應縣城的生活。焦油廠的煤煙代替了村子裏的野核桃辛香。幹部子弟穿著亮鋥鋥的黑皮鞋,與女生高聲說笑,而蔚藍只會埋頭習題。足球是學校裏最新鮮且迅速受到追捧的課余遊戲,但蔚藍嫌規則太繁復苛刻,難得參與。繽紛地花季雨季裏,蔚藍是生長在最角落的小草。

好在縣圖書館與學校相鄰,還有互通的便道。蔚藍自幼養成的閱讀愛好在這裏得到最大限度的成全,他覺得非常幸福。圖書館內書架森然,墨香如釀,醉過蔚藍大段青春。

閑暇時,蔚藍也曾隨性作文,而後悄悄投給本地報刊。投稿署名時,他確定銘世是壹定不能用的。於是他仰首思索,只見天空藍得像壹池布衣作坊的顏料水,美得蕩漾。他便給自己取名“蔚藍”,雖然含義不深,但至少避了功利。

信寄出去之後,蔚藍很是忐忑,竟然再無心閱讀。他將壹臺老式的收音機侍弄出了聲響,抱著它坐在榕樹下,打發壹日復壹日急切又惘然的黃昏。

仲秋的周六,小葉榕落花簌簌。縣人民廣播電臺新增了欄目叫有聲圖書館,廣播中外名著。主持人也是新增加的,蔚藍聽得真切:“……壹個月裏有二十五天瑪格麗特帶的茶花是白色的,而另外五天她帶的茶花卻是紅色,誰也摸不透茶花顏色變化的原因是什麽……”

-----久未降雨的地面,落葉之間覆著幹燥的塵埃。收音機傳出的聲波像是淋漓的雨點,將蔚藍腳下的塵埃和夕陽投下的余暉都濺了起來,光影飛舞。那些蔚藍所熟稔的句子被主持人用清甜的聲音緩緩念出,生硬的漢字瞬時美得像被附麗上了花朵的氣質。芬芳之中,蔚藍抱著收音機忘記了吃晚飯,直到主持人說:“今天的節目就到這裏,我是曉冉,祝大家周末愉快。”

曉冉。曉冉。

桃桃長期壹個人在家,母親為她訂了許多報紙和期刊。陽光濃烈的午後,桃桃寂寞地坐在四合院的天井裏,膝蓋上總攤著壹本書。天井中央有壹方年代久遠的青石水缸,長方體,像青銅時期的鼎。水缸外壁雕刻著壹些繁復的花紋,被經年的風吹日曬抹去了精致,紋理間覆滿青苔。水缸內的半池雨水滋養著壹株桃桃鐘愛的睡蓮,兩三盞深粉紅的蓮花飄在因青苔而呈深綠色的水裏,就此生動了整個四合院裏潮濕的盛夏。

《聽風》是桃桃偏愛的本土文學雜誌,因為銷量不好,紙張有些低劣。但桃桃愛的是壹份親近。她相信這些作者就在身邊,或許曾與自己在同壹間米粉店吃過早餐,又或許是早年與自己壹起爬過山的同伴。她太需要陪伴。

近幾期的《聽風》連續刊發壹位新作者的文章,有壹篇叫《小草的壹生》。“……小草用盡全力沖破厚重的土壤之後,稚嫩的眼睛不僅看到陽光,還有同伴被踩傷之後流出的綠色血液……命運只是人類編造的謊言,生命從來無所謂卑微或者尊貴……”桃桃讀到這裏,心覺動容。回望作者署名,蔚藍。

表姐葉悅常在周末來陪她,這是桃桃最開心的時刻。葉悅會給妹妹帶上女孩子喜歡的發卡,或者學校裏的笑話,甚至是男同學寫給自己的情書。

“妳迷人的秀發油光可鑒……哈哈!笑死我了,就這水平還寫情書?哈哈……”桃桃笑得幾乎從椅子上摔下去。“這麽開心?幹脆讓那小子天天寫給妳算了。”葉悅說這話時很無意,她正在幫妹妹別那只薔薇色的發卡。但妹妹忽然就僵著脖子,不言語了。葉悅察覺知道自己觸了妹妹的痛處,趕緊轉移話題:“姨父說明年就讓妳回學校,可惜我已經畢業了。”桃桃還是不搭話。葉悅又說:“最近看什麽書呢?”

桃桃想起蔚藍,憂傷立刻不復存在。她歡快地將雜誌遞給葉悅,深褐色的瞳仁裏如夏花映影,燦爛得熱烈:“姐,妳看這個作者,寫得多好啊!如果是個學生,壹定在妳們學校。”“為什麽?”“這麽優秀的學生肯定在重點高中呀!”“妳想認識他?幹脆我回學校給妳打聽壹下。”盡可能的讓妹妹開心,是葉悅的心願。

葉悅從桃桃家出來回學校時,夜幕已沈。

學校的前街,葉悅被壹個中年男子攔住:“妹子,向您打聽個路。”此人外地口音,穿著潔凈。葉悅停下來說:“妳問吧。”“我到這裏出差,卻在車上丟了公文包!錢啦證件啦,都在裏面!”男子說到此處略有停頓,睥睨葉悅的表情,葉悅不解,還在等他繼續。“所以,我現在想去郵局,打個長途電話!”男子又是停頓,葉悅便接口道:“郵局在廟街,從這裏往前走,看見壹個理發店以後右拐,再-----”“小妹等等!妳說得這麽復雜,我壹個外地人不好找呢,要不妳帶我壹段?”“我等著回學校上自習呢。”“就帶到理發店那裏,妳幫我指清楚了再回學校?妳看現在天都黑了,我今晚上還不知道吃什麽,住哪裏……”男子面露誠懇可憐之相,葉悅想了想,打算幫助他:“那走吧。”

“等壹等!葉悅!”壹個男生冷不丁從後面拽住葉悅的手腕說:“馬上自習了,班主任讓我出來找妳。”葉悅被嚇得不輕,剛想說妳是哪班的我不認識,卻被男生緊緊地掐了壹下:“快點跑,遲到要罰站的!”葉悅還來不及反應,男生便牽著她疾步跑向學校。“餵!妳是誰?什麽事情呀?”壹路上葉悅壹直沒放棄追問,男生卻喘著粗氣不說話。

終於跑進了校門,男生停了下來:“妳知不知道那個男人身上藏著刀子?”“啊?!”“我路過妳們,以為是妳的親戚。聽見他口音很怪,便多看了幾眼。卻看見他插在褲袋裏的右手,握著壹把黃銅顏色的刀柄!我越想越不對勁,便撒了這個慌來救妳。”葉悅捂著胸口嚇呆了,原本潤澤的面色壹下子煞白,嘴裏直念:“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以後小心點,不要跟陌生人搭訕。”男生說罷就要離開。葉悅忙問:“妳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妳是哪個班的?”男生停下腳步,撓頭暖暖地笑:“學校裏誰不認識妳。不用謝,自己小心。”

“妳應該告訴我妳的名字。”“我叫……蔚藍。”“妳叫蔚藍?!”葉悅仰著小鹿壹般跳躍的眼神,將蔚藍細細觀察壹番,高個,肩背寬厚,膚色黝黑,眼眶深邃。“妳確定?妳也叫蔚藍?”葉悅認為寫文章的人應該白皙消瘦,她想這不過是重名。“還好吧。”蔚藍想起自己的真名,答得不夠篤定了。“妳喜歡寫小說嗎?”葉悅繼續追問。她從不會在男生面前拘謹,拘謹的都是面對她的男生。蔚藍開始羞澀,像做錯事情壹般點頭。“那麽妳就是在《聽風》雜誌上發表文章的蔚藍?!”葉悅的聲線壹下子提高了,經過的同學紛紛側目。蔚藍紅著臉示意她小聲點。

若不是上課鈴催來,葉悅差點拉起他的雙臂歡呼。

晚睡之前,蔚藍在男生宿舍門口被葉悅攔住:“我有件事壹定要告訴妳。”樓梯口瞬時擁堵,口哨聲噓聲此起彼伏,挑釁或者嫉妒的目光箭雨壹般落在蔚藍臉上。蔚藍陷入尷尬,他邊往樓裏走邊說:“有什麽事,明天白天再說吧。”葉悅無奈地跺腳,嘟囔了句膽小鬼,便離去了。

“妳啥時候跟校花對上眼的?!”

“她有什麽急事找妳?妳小子把人家怎麽了?”

“看不出來喲,整天不說話,做的事卻驚天動地。”

……

蔚藍壹整晚被舍友煩得睡不了,疲於對答和解釋。不錯,葉悅很美,但蔚藍喜歡的是曉冉。她可以不用這樣美,蔚藍想,就算她很醜,甚至是跛子瘸子,我都喜歡。

翌日,葉悅再次找到蔚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妳講。”

“妳說吧。”

“我有壹個妹妹,她很喜歡妳的文章。希望和妳做朋友。”

“這個……”

“如果妳知道她的情況,妳不會拒絕的。”

“什麽情況?”

“她的腿……不好,休學快兩年了。她很想回學校,她壹個人在家裏過得委屈。她喜歡看書,她喜歡妳的文字。或許……我想……妳可以幫助她。”

蔚藍望了望頭頂盤旋的鴿群,它們的翅膀在壹振壹合的動作中折射著碎片般的金色。很美。很自由。

“我能做什麽?”他問。

蔚藍第壹次去見桃桃時,甚至準備了禮物,壹只無線電收音機。潛意識裏,這是他所能想見的最美事物。

桃桃為他們打開門,蔚藍看到壹個高挑清瘦的女孩。她的膚色略深,眼睛細細的,笑起來明亮。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步行,比葉悅還高出許多。蔚藍狐疑,帶著被欺騙的惱怒回望葉悅。葉悅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歡快地對桃桃介紹蔚藍:“這是我的師弟。”桃桃從未見過表姐單獨與男孩子在壹起,她以為姐姐戀愛了。

三人在向陽的房間裏坐定,桃桃要去張羅茶水,卻被葉悅攔住了。她很清楚妹妹每挪動壹步身體裏所承受的痛楚。

氣氛壹時尷尬。小屋裏氤氳著淡淡地麝香味,讓蔚藍想起村裏的赤腳醫生。他看到墻角有張簡易擱物架,上下擺滿了藥瓶。藥瓶大多用深褐色的玻璃做成,窗臺上的陽光帶著翻卷的塵埃投映上去,這些瓶子在光芒中像亮晶晶的琥珀。

漂亮的葉悅自小備受贊寵,這使得她骨子裏的自信漸漸淹沒掉了壹般人都會具有的含蓄和戒備。她率先打破房間裏的沈默,對桃桃說:“坐下,把妳收藏的《聽風》拿給我師弟看看。”桃桃不解,蔚藍已經開始緊張。

蔚藍的目光跟隨著桃桃打開書櫃,見到書櫃最上層的整個空間都被那幾本薄薄的雜誌莊嚴地占據著。她雙手將書遞給蔚藍時,又習慣性地用手指撣了撣根本不存在的灰塵。這壹系列動作中蘊含的虔誠,令蔚藍想起了爺爺,以及神龕上的線裝書。蔚藍的受寵若驚寫在眼裏。他不由自主熟稔地翻到有自己文字的那壹頁,看到劣等紙上的細碎漢字,已經被紅線細心地勾勒出了某些句子。這紅線牽疼了他的心臟。沒錯,蔚藍視這些文字為自己的孩子。但他從未奢望過自己的孩子會被另壹個陌生人如此鄭重的對待。他幾乎想哭。

葉悅趁機攬過桃桃的肩膀,以壹種聖誕老人的姿態說道:“親愛的妹妹,妳知道我為什麽帶上師弟來見妳?因為他就是-----蔚藍!開心吧?”

桃桃不可置信的望著蔚藍,這壹刻太突然。她忽又慌亂地審視自己潦草的著裝,以及梳理得不夠精致的發型。她和蔚藍兩個人的臉頰都紅得像晚春的山茶,房間裏許久只能聽見刻意壓抑地呼吸聲。

葉悅的話確實像壹份禮物。只不過贈予者是桃桃,她還未來得及完成最後壹個步驟的包裝,禮物就被葉悅莽撞地呈至被贈與者蔚藍面前。而蔚藍透過不夠嚴密的包裝,輕易就洞悉了禮物本質的珍貴。

蔚藍還沒有學會在這樣的情形裏處之泰然。他匆忙告別,桃桃堅持送他到四合院的門口。木門吱呀,桃桃低著頭說出壹句微風壹般輕柔的話:“真希望妳能常來。”

桃桃的腿的確有病,慢性骨髓炎。已經很嚴重了,右腿脛骨出現空洞,稍微受涼或者勞累,便會劇烈疼痛。醫生建議桃桃休學養病,並堅持日光浴,這是她的膚色較深的原因。這些,都是葉悅後來告訴蔚藍的。“她很有可能癱瘓,再也回不了學校。她才十七歲。”葉悅說這句話時,眼睛裏布滿了以己體人的純真疼痛。

此後的許多個周末,葉悅都會陪蔚藍去圖書館借書,然後給桃桃帶去壹兩本。葉悅的衣裳和長發上總是落滿校內外男生傾慕的目光,這常常讓蔚藍覺得如芒在背。

圖書館內森然的書架中,葉悅穿著純白的長裙行走其間,像壹株高貴的廣玉蘭。藍黑色的長發在她纖瘦挺立的雙肩徐徐展開,像玉蘭樹色澤濃郁的樹葉。斷續的相處中,蔚藍驚訝地發現,葉悅對中國歷史和文學史有著相當細致的分析見解。是誰說漂亮女孩都淺薄浮躁?蔚藍想,葉悅其實是被美麗遮住了慧質與純良的孩子。她很無辜。欣賞或者仰慕她的人並不真正懂她,這是她為什麽還沒有愛情。

但,葉悅真的沒有愛情嗎?

他們三人在壹起的周末,文學成了主題。發卡、情書、甚至桃桃用以鎮痛的膏藥貼或者膠囊,都悄悄地隱退。桃桃和葉悅,誰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遭遇人生裏的第壹場顛覆。

有壹天下午,陰雨霏霏。桃桃的腿骨疼得厲害。葉悅幫她用毛巾反復熱敷,冷汗還是從桃桃的額頭上淋漓地滲下來。她攥緊拳頭閉上眼睛幽幽道:“這樣折磨,還不如讓我死了好。”葉悅仿佛沒聽見壹樣繼續動作。她已經習慣,進而理解妹妹在極度疼痛折磨之下的那種瘋狂和絕望,以及甚求解脫的無奈。她還記得桃桃剛患病時,會疼得拿剪刀戳自己健康完好的手背,直到血肉模糊,以轉移神經在腿骨疼痛上的註意力。

但蔚藍是第壹次面對這樣的情形,他嚇得手足無措地站在壹旁,想了半天說出壹句:“桃桃,妳知道嗎,中國有壹位非常堅強勇敢的作家,他雖然-----”“蔚藍!”壹直默然的葉悅忽然厲聲打斷他的話。葉悅知道蔚藍要說史鐵生,上午他們去圖書館時,蔚藍指著史鐵生的書跟她聊了許久,唏噓感嘆。但傻蔚藍卻不明白,怎麽能用史鐵生張海迪之類的故事來鼓勵桃桃呢?她會敏感的以為這是在暗示她可能的殘疾。

蔚藍從葉悅的眼睛裏會出些許意思,壹時語塞。桃桃卻惘然道:“妳要說什麽?誰很堅強?”蔚藍倒吸了壹口氣,心跳加速,借口幫葉悅去廚房換水,暗自醞釀措辭彌補自己的過失,回頭他說:“我剛才說錯了,是美國作家海明威,他筆下塑造的人物都非常堅強勇敢。《老人與海》妳讀過嗎,我很感動。壹個人可以被毀滅,卻不能夠被打敗。桃桃,加油。我們都相信妳。”

第二個周六,有聲圖書館的節目裏,曉冉茉莉壹般的聲音緩緩地綻放著:“……老人知道他正向遠處劃去,把陸地的氣息留在身後,劃進清晨海洋的新鮮氣息裏……黑暗裏,老人能感覺到早晨正在來臨……”《老人與海》?!蔚藍抱著收音機,幸福得不可置信。他開始幻想,甚至是篤信,自己與曉冉在某壹個空間裏是有著深刻***鳴的。他從不狹隘地認為愛情必須是兩個熟識的男女面對面才可以產生。壹個人完全可以因為另壹個人美好的聲音而愛上她。是的,壹個人也完全可以因為另壹個人美好的文字而愛上他。只不過後者,是桃桃的想法。

曉冉的聲音隨著《老人與海》的結束而消失在深海壹般的夜霧裏。蔚藍坐在宿舍樓斑駁的舊墻下,動壹動身子,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曉冉為什麽沒有主持談話類節目呢?他想,若是那樣,我也壹定會落入窠臼,學著爛俗電影裏的橋段打進電話----“我愛上了壹個女孩,妳說我該不該告訴她?”

該不該?蔚藍坐在夜色裏想得撕心裂肺。月亮被時間緩緩擦亮,投下薄光如樂,催人淚下。忽然,他瘋狂地騎上自行車往廣播電臺飛馳。夜風被他劃破,撕裂出呼嘯的聲響。

古舊的小城中,信號塔擎著火炬壹般的紅光鶴立雞群。蔚藍停下車,長時間的仰首凝望,光芒刺激了他的淚腺。

懨懨欲睡的小城。月光鋪就的路途。愛的困惑。壹個少年的憂傷。

桃桃從信號塔裏走出來,被壹輛救護車接走。

蔚藍的自行車追不上。

壹周後,葉悅做著去大學的最後準備。

臨行前夜,她獨自喝掉少量香檳,給蔚藍寫下壹封語焉不詳的信。她刻意將意寓隱藏得晦澀難懂壹些,以此來減輕自己可能傷害桃桃的內疚。而她明白,任何碎亂的文字都不會難倒蔚藍。

正因為此,蔚藍不敢回信。

那夜之後的周末,蔚藍曾單獨找過桃桃。

“妳……除了在家裏看書,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啊。”

“我上周看見妳從廣播電臺走出來。”

“妳怎麽會看見?”

“我……”

“我姨媽在那裏上班。妳問這個幹什麽?”

曉冉。蔚藍幾乎脫口而出,我想問的是主持人曉冉。可他又怕這只是巧合,追問下去會傷害桃桃的自尊。於是他換壹種方式推敲:“今天我帶了壹本小說,我想聽妳用普通話讀壹讀,可以嗎?”“我的普通話不能見人的。還是算了。”桃桃答得相當自然,甚至用表情真實地配合出了幾絲遺憾。他試圖從她的眼神裏找出破綻,但她的眼睛細細地,笑如彎月,長睫毛覆住了壹切。

漫長的暑假,蔚藍再沒有去面對桃桃。桃桃就是曉冉嗎?她在廣播裏的聲音清雅得卻嗅不到任何生之無奈,哪裏像有重疾纏身?妳希望桃桃真的是曉冉嗎?如果是,妳會像曾經想象中那般愛她嗎?蔚藍問自己。然後他聽到來自心臟裏清晰的回答:我會。無論她是誰,我都會。

葉悅去上大學後,蔚藍開始煎熬人生中最困惑瘋狂的日子。因為廣播電臺的有聲圖書館莫名停播了,曉冉消失了。

所以蔚藍雖然讀懂了葉悅的信,卻依然將回信拖了又拖。他在考慮措辭,如何做到意寓清晰、表達婉轉。葉悅是他多麽不忍傷害的朋友,他甚至覺得如果沒有曉冉,他也會像許多男生那樣愛上這個玉蘭樹壹般的女孩子。

但,愛沒有如果。

失去曉冉的周六,時間空曠得像荒地,蔚藍是迷途無歸的孩子。桃桃那裏,因為少了葉悅的陪伴,他並不方便常去。坐在圖書館被木質窗欞過濾出花紋的陽光裏,他始終心不在焉。他幫桃桃借過許多書籍,只是每次走到四合院門口便望而卻步。

好久不曾認真寫字,所有的日記都因為壹個想象中的人而千篇壹律。

葉悅從大學裏寄來明信片,風景是壹片如火櫻花。明信片上只有壹句話:我臨走時寫給妳的信,妳都看過了嗎?

蔚藍明白,他已經不可以再敷衍葉悅,哪怕不敷衍的另壹種方式是拒絕和傷害。

蔚藍用壹周的時間寫好了壹封信,數次修改,比投稿還慎重。信中他壹再強調葉悅的美麗聰慧和善良,說葉悅將是自己銘記壹生的朋友。但最後,他坦白了自己另有所愛,並在信末寫到:“葉悅,若我的執拗傷害到妳,請相信這真的不是我所願意。”

蔚藍軟軟地在青石水缸旁坐下,背靠冰涼繁復的花紋,視線裏壹片蒼白。他憶起葉悅小鹿壹般美麗跳躍的眼神,憶起她穿著純白的長裙像壹株高貴的廣玉蘭站在圖書館森然的書架間,憶起男生宿舍裏永恒不變的關於校花葉悅的主題……他又憶起葉悅寫給自己的兩封信,開滿櫻花的明信片……那封信,對,自己的回信豈不是是雪上加霜?!他愴然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

“去年十月。”

蔚藍長舒壹口氣,他寫信給葉悅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

“她的通訊方式沒有變吧?”

“沒變,只是,她出事以後害怕再跟以前的同學聯系,將名字改了。”

“改名字?”

“對。現在她叫葉冉。她壹直喜歡這個名字,以前姨媽幫她在電臺爭取到節目空擋時,她就用曉冉做藝名呢。”

十壹

早春的山鄉乍暖還寒,新綠點點。蔚藍家後院的幾株野櫻桃已經從寒冬中醒來,淡綠的枝葉間墜滿粉白細碎的花朵。蔚藍坐在樹下,偶爾有葉瓣落在肩頭。山風的味道像壹杯新茶,蔚藍在這種植物氣息中閉上了眼睛。

無論曉冉是誰妳都會愛她嗎?是的。無論曉冉美麗或者醜陋,妳還是愛她嗎?當然。蔚藍內心的對答,如同壹顆顆飽滿種子,落在腳下的春泥裏。

……

蔚藍:“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妳就是曉冉?”

葉悅:“妳沒有問呀!”

蔚藍:“妳真是多事,主持節目還換名字。”

葉悅:“妳發表文章還換名字呢!”

……

壹晨春曦,點燃滿山櫻花。

山腳下,兩個孩子背對著背說話。

壹只小巧的蝴蝶穿著斑斕的衣裳吻在女孩黑藍的長發上。男孩轉身,輕輕地撥開女孩用刻意覆在左臉上的頭發。暖暖地春光被風吹碎,映在她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