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它因離曲阜太近而曾經遭到不應有的冷落,但由於它有著在全國叫響的深厚的文化內涵,有著在全國數得著的強大的經濟實力,其難掩的光輝已經並正在讓世人知曉並向往著。想想那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孟子,誰還會忘記這座城市?還記得壹次讀《孟子》時寫下的幾句詩行:
大丈夫活在世上/即使心間盛不下山河/也要裝得開壹個大大的“人”字/想想看,壹個大老爺們/如果心眼小得像針鼻/自己寒磣不說/還得讓人惡心/瞧人家孟子/從歷史的源頭獨自走來/不依不傍走得真是帶勁兒/壹腔的血性/滿腹的思想/撞擊得日月口皇口皇作響
在中國,這也許是獨壹無二的:3000多棵風格各異、姿態獨特的側柏生活在900多畝的山野間,而且壹下子就生活了近10個世紀。這就是坐落在鄒城四基山西坡的山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孟子林。
我去探望它。皚皚的新雪,蒼翠的古柏,搽著柔嫩的朝暉,處子般的孟子林正擁著雪被眠著。寧謐的,但又生動著;古樸的,卻更新生著——孟子林就這樣展現在我們的眼前。呼吸著稍顯凜冽但卻絕對清新的空氣,似乎有絲絲縷縷暖意、喜悅和激動洇上心來。於是,我們從素箋般的林道進入它的深處。
孟子林雖然還不足孔林面積的三分之壹,也沒有孔林碑坊林立的森嚴和眾木雜陳的富繁,卻透著壹種天然的祥和、樸素、純粹與自信。孔林,緊挨著孔子的出生地曲阜,有著皇親國戚爭相造訪的貴族味;孟子林,遠離孟子的出生地鄒城,則更多地帶著山野與平民氣息。這種差異,也許是早在孔子、孟子就已開始了的。孔子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說,孟子則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貴君輕”論。
盡管沒有側身在廟堂間柏樹的高大挺拔,3000多棵古側柏卻也棵棵長得粗壯敦實。即使根系半裸著,也緊緊地抓住山地,再深深地、曲折地探進泥土裏,壹點壹點獲取生長的力量與營養。是土地的貧瘠、風雨的淩轢使這片側柏的樹幹離開地面不久便盡可能向四周展開著枝葉,還是它們太愛身下的土地了,剛剛離開地面便急忙地探臂擁抱、俯首相吻?我倒相信後者。當生命在滄桑裏泡過,它們內心裏壹定盛著許多的痛苦,可它們卻手牽手,結成壹把巨大的碧傘,為懷中的土地遮風擋雨。踏著雪,往山上攀,會陸續發現壹些側柏樹樁。導遊告訴我們,這是以前古柏被砍留下的殘跡。沒了頭,也沒了身子,樹根還是緊緊地拽緊著曾經相依為命了近10個世紀的山石和山石下的泥土,樹樁也執拗地睜大著眼睛,似乎在向世人訴說著壹個道理:壹棵樹,尤其是難長的柏樹,長成材多麽不易,要懂得愛惜。這些有情有意的古柏啊,自己苦著,只將歡樂送給自己熱愛的大地。苦難釀造博大,苦難成就長遠,甚至真正的幸福也在苦難中長成,苦味的大海不就是這樣嗎?難怪經過了近10個世紀風雨苦難的側柏們,枝枝葉葉,連掉在地下的柏籽,都噙滿著攝人心魄的馨香。望著這些古柏,我突然明白,廟堂上的貌似高大挺拔,怎能比得上山野間的久遠強大?
循著古柏的身影,登上四基山山頂。環顧四周,孟子林就如壹片翠綠的夢,浪漫而又真切地嵌在銀白的世界裏。偏遠,怎能不說是壹種難得的優勢呢?因其偏遠,才少受驚擾與汙染,這翠綠的夢幻也就越發生動與不朽了。
孟母,史稱仉氏,是沒能留下名字的。她的傳世,是在孟子的學說感動世人之時,更是在孟子成為亞聖之後。說到感動世人,孟母教子的故事是比壹部《孟子》更為深入人心的,她是將母愛演繹成壹部家喻戶曉、老少鹹宜、世代相傳的人間大書的。只要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誰沒有過母親?誰沒有刻骨銘心的母愛?誰的心裏沒有對於母愛的至死不渝的向往與依戀?孟母就是在這種人心的契合與***鳴裏千百年、億萬次復活的。
每次讀《孟子》,那種字裏行間充盈著的仁愛精神,那種對於人、尤其是對於普通人的關切與尊重,總能在我心裏激起經久不息的波瀾:有時心腔如深邃的山谷,盛滿著嘹亮而悠長的回應;有時心腔如川,與他交匯成湍然的巨流,即使遇到斷崖深淵,也會飛身為瀑,踴躍向前。交匯著,奔流著,飛揚的靈魂也因為充滿著仁愛而生動著、飽滿著、年輕著。這是籠罩著母親情懷的仁愛呀,並因其有著母愛的源泉、母愛的榜樣而生生不息、無窮無盡著。
用“呱呱墜地”指嬰兒的出生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呱呱”是小兒的哭聲,“呱呱墜地”就已包括了人類的宿命與本性——人生的艱辛與對於母愛的呼喚。母愛對於人類,不啻是空氣、陽光、糧食,它既是孕育、誕生,還是撫養與教育。父親與母親,可以相提,卻不能並論,因為母愛要更加忘我,也更加深厚。父愛哪怕巍峨如山嶽,再高再大總可以丈量;母愛卻如大海大地,無邊無際。我們常常說“嚴父慈母”,其實透徹地回味母愛,它總是嚴慈相濟,嚴標慈本。母愛無需佩戴任何諸如“偉大”、“崇高”、“光榮”之類的桂冠,卻可以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能。
歷史上有壹種奇特的現象,很讓人思索,這便是看似最弱也是最無助的孤兒寡母,往往會展示出驚人的強大並迸發出巨大的創造力。且不說屢被欺負、數臨絕境的孤兒鐵木真與寡母訶額倫是這樣,三歲喪父的孤兒孔丘與寡母顏征在是這樣,幼年喪父的孤兒孟軻與寡母仉氏也是這樣。因為他們都經歷了苦難與母愛的滋養。
我開始深切理解孟母與孟子,是從歷史不經意間遺下的壹個細節——孟子休妻——開始的。雖然孟子休妻的事早已湮沒在時間的煙靄裏,我卻覺得它也許是孟子人格成長史上的壹個重大事件,我甚至能栩栩如生地“看到”當時的情景。那是壹個炎熱夏天的正午,剛剛織好壹匹布的孟子的妻子,在婆婆的再三催促下才回到自己的房子裏休息。酷熱,疲憊,倦乏,忍不住關了門,解下外衣,舒展了四肢躺在床上小憩。誰知這時孟子推門進來,看到妻子裸臂岔腿的“不雅”姿態,頓時火冒三丈,氣沖沖就要休妻。孟子想不到母親不僅不為兒子幫腔,反倒嚴厲地批評起兒子:將要進門的時候先要問壹聲有沒有人,這不是《禮記》的教導嗎?妳進屋不敲門不問訊,是妳的無禮,媳婦剛剛在潑火的天氣裏織完了壹匹布,又累又乏,妳不去體貼卻還責備,更置媳婦的生命生活於不顧動輒談休,咱將心比心品品,這不就是不通情理的無情無意嗎?現如今妳的受委屈的媳婦不知該怎樣心亂如麻呢,還不快去認個錯!誰能說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仁愛思想,不就是發軔於此呢?誰能說孟母不也是以人為本的人文主義的源頭之壹呢?
孟母固然是壹位勞動婦女,卻是壹位培養出了大師級知識分子的勞動婦女。其含辛茹苦,殫精竭慮,心誌高遠,堅韌不拔,從她“擇鄰三遷”、“斷機教子”等事跡已可略見壹斑。她不僅用壹個母親的全副心血為孟子辟出了成就偉大事業的道路,更以壹位母親的愛與理解,成為孟子堅守自己道路的依靠、力量與後盾。孟子離齊也許是他最難決斷的時候。齊國是當時的大國,最有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力量與天地,可是齊王“霸天下”的心態與孟子“仁者愛人”的仁政思想是格格不入的。道不同不相與謀,岸然的孟子是決計要離開了。但是離開了齊國也就失去了高官厚祿,母親年事已高,還要拖家帶口,真讓孟子躊躇而憂郁、“擁楹而嘆”起來。細心的孟母探清了原委,毫不遲疑地勸兒子:“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子行乎子義,吾行乎吾禮。子何憂也。”這等於說,走妳的仁義之路吧,母親贊成妳、支持妳、幫助妳!於是,孟子不僅果斷離齊,還毅然拒絕了齊王饋贈的百鎰黃金。
海拔才582.8米,占地僅6平方公裏,和五嶽的存在相比,守護於孟子故鄉鄒城的嶧山,只能算作天地間的壹個盆景了。
但是最讓我動心的卻是嶧山。她是那樣的耐人尋味,讓人百睹不厭,常讀常新。雖然因其之小,有時會被壹個朝代或壹個時代所忽略,但她本身所具有的俊秀與仁義,空靈與聰慧,無不匯聚成壹個美的巨大存在,卓立於名山之林,讓百姓依戀、俊傑牽魂。
季紮、莊子、老子、孔子、孟子來過,司馬遷、李白、杜甫、王安石、蘇軾、陸遊來過,米芾、趙孟
、董其昌來過。他們傾其心力歌其美,雖不能描繪其美之萬壹,嶧山卻也將他們視為知己。劉邦、李世民、趙匡胤、忽必烈、朱元璋等帝王來過,或封禪,或封賜,或求長生,嶧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寵辱兩忘,無意間,便將他們如浮塵般撫過。甚至當我們驚詫於嶧山的成名之古之早,並列出記載過嶧山的《書經》、《詩經》、《左傳》、《太平禦覽》、《史記》等古籍以佐證的時候,已經生活過25億年的嶧山,正渾然憨然地度著她的青春歲月。
嶧山的石頭嶧山的洞,在世界的山脈中堪稱獨步。海浪的手摩挲了多少億年,風雨的手又雕刻了多少億年,才造就下這些大慧若憨的巨型石蛋和噙滿歲月的華麗石柱?而後又是在哪壹次天翻地覆的地殼變遷中,讓大自然的造化之手將其撒成石頭的瀑布?抑或當年女媧並非為補天,只是為了排解人間的單調和寂寞才煉下這些豐富多彩的石頭?每壹塊石頭都是壹個獨立的生命,而這千姿百態的生命又構孕出嶧山這渾然壹體的大生命。那遍及全山、相互通連的洞穴,便是這生命的脈絡了。曹雪芹僅僅偷走壹塊,便琢磨成感天動地的《紅樓夢》。
1985年,北京大學陳傳康教授來嶧山考察,意外地在這裏發現了極具科學價值的古海蝕地貌,並欣喜地預言:“很可能,這是我國雖經滄海桑田變化還能保留下來的距海最遠的古海蝕地貌。”
嶧山,和海是有不解之緣的。
她是海的女兒,誕生在海與大地的熱戀之後。從她身上,我們不僅能夠體會到大海激動後的安詳,而且依然可以感到大海那律動不息的生命。特別是在夏季豪雨如潑的時候,妳甚至會感到嶧山仍然置身於浩渺的海洋之中。挨近她,妳會看到永不雕謝的浪花;諦聽她,妳會感到永不止息的澎湃。
也許是愛之太深,大海才將女兒“放逐”,置於宇宙的祭壇上,使其在各種磨難劬勞之中鑄成壹顆博大的仁愛之心,迎接人類的來臨。等啊等,不知變心的嶧山從人類萌芽之時起,便以其女性的情懷給人類以深切的憐憫與關愛。
誕生於巨人時代的嶧山,註定要受到侏儒們的各種傷害。汙穢,砍斫,謾侮,戰亂,匪患,她都無言地涵容。就是對於霸道驕橫的帝王,她也以憐憫之心待之,告誡他們不要貪心:人類來到世上之前就已經有了江山,即使有壹天人類消亡了,江山也還會繼續存在;江山不能是哪壹個人的私家財產,它只能是宇宙的壹員、人類的朋友。
數千年間,她以壹種明亮闊達的浩然之氣,廓滌著人類心靈上的湫隘。
於是,便有數不清的美好時光,長入嶧山的生命裏。
嶧山五華峰前有壹個30米高的石柱,人們為了紀念2600年前的邾文公,把它叫做天表石。事情發生在公元前615年春,邾文公將邾國國都由瑕(今濟寧南5公裏處)遷至嶧山之陽。遷都前占蔔得出的結論是:“利於民而不利於君。”邾文公曰:“茍利於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利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民既利也,遷也,吉莫如之!”遂遷於嶧。果然,是年5月邾文公卒,邾民卻以“有功之土者得食其極”。“命在養民”——從此成為百姓對官的渴望、好官的自律和歷史對官的良心的永久拷問。
由此,我想起明朝刑部尚書薛希連的嶧山《王母臺題壁》。他於1453年奉詔致祭嶧山,當他看到因連歲伏陰、雨雪過多,百姓苦不堪言時,便冒雨踏雪日夜查賑,壹邊放糧饑民,壹邊奮筆寫下《王母臺題壁》:“山呼海嘯,求食聲高;千民力養壹官命,壹官耗資費萬民。官得多大福,民有多大苦!民脂民膏,天不容貪!欺天自便,欺民自欺;五雷擊頂,死不留屍!”薛公回京時,鄒民於道旁冒雨哭送。
嶧山還有兩個別稱,壹是郗公嶧,壹是桃花嶧,分別記念著兩個人:郗鑒和王爾鑒。
郗鑒是山東金鄉縣人,西晉時官至太尉。時值西晉末年的戰亂天荒之際,州中士大夫感於他往日的恩義,給返回故裏的郗鑒送了不少糧食。他卻將糧分給生活比他更加困苦的人,並於公元307年率鄉鄰千余家到嶧山躲避戰亂,壹住就是7年。其間他嚴令部屬愛護嶧山的壹草壹木、壹石壹泉、壹鳥壹獸,並身體力行。他的幼子因饑餓患了重病,危在旦夕之際,保姆和家丁偷捉了壹只山雞熬湯救了小公子。保姆知道是違抗軍令而自殺身亡,郗鑒也在悲痛欲絕之中當眾斬殺了幼子。如果不是“命在養民”的自勉在心頭鼓蕩,如果不是為了嶧山和幾萬人的安危,他是不會殺掉愛子的。也曾當過鄒縣令的黃庭堅感於郗公的情操,在嶧山鸚鵡石上書刻下“高風亮節”四個大字。
王爾鑒是清雍正年間鄒縣縣令,《嶧山誌》記述其“治鄒清廉仁慈”。其政跡大多湮沒於歲月的霧靄之中,唯獨“植樹造林”壹事至今傳為美談。古傳嶧山有桐樹,《書經·禹貢》“嶧陽孤桐”的記載最為有名,李白稱嶧陽桐木制作的琴彈如“秋風入松,萬古奇絕”。王安石的《孤桐》壹詩大概是對嶧陽孤桐最為到家的理解吧:“天質自森森,孤高幾百尋。淩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歲老根彌壯,驕陽葉更陰。明時思解慍,願斫五弦琴。”不知何時何因,嶧陽孤桐竟然絕跡。王爾鑒感其“牧豎采樵,牛羊踐踏,孤桐老後,徒留濯濯空山”,便在環山上下種桃杏萬株,並禁約牧收,讓近山的貧苦百姓培植,還在桃杏疏稀處補以松柏青桐。不幾年便“天半嶧峰簇錦霞,孤桐老後補桃花。沃根不用人間水,紅雨春風到萬家”(王爾鑒詩),嶧山也因此被後人稱之為“桃花嶧”。
雖然嶧山現在桃樹幾近絕跡,但在僻冷處,仍可見壹兩株桃樹從巖隙間伸出她古拙的枝幹,似在向人們訴說:為官壹任,能為民辦上壹兩件實事、好事,就會被百姓記住的。為官的命根不應是高升再高升,而應是為民辦事再辦事,也就是那個“命在養民”的古而又古的話題吧。因為能否不朽與萬歲,不是二十四史或幾座碑就可定的,只有百姓的口和心才是最權威的。不知來遊山的人們,是否會在這寂冷的桃樹前駐足?
無言的嶧山,在訴說著壹切。
大哉,嶧山,這大自然的和諧傑作;善哉,嶧山,25億年的苦難與悲憫造就出的曠世之美。
人類是有福的,他有希望娶到這位海的女兒,只要能進化得好壹些,再好壹些。
多情的嶧山在堅貞地等待著。
作者簡介:
李木生,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成員。寫過300萬字的散文與300多首詩,所寫散文百余篇次入選各種選本,曾獲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首屆泰山文藝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