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曾說,《故事新編》裏的全部作品,“是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⑴其中,屬於神話題材的有《補天》、《奔月》,屬於傳說題材的有《理水》、《鑄劍》,屬於歷史題材的有《采薇》、《出關》、《非攻》、《起死》。在這裏,神話、傳說及史實本身作為“新編”的對象,是既定的,即使它們的流傳有歧異,但作者對之只存在選擇的問題;而“演義”,卻自然而然包含著藝術虛構即魯迅所謂“點染”的成分。因之,在制約作家采用創作方法的問題上,此處存在著壹個不容忽視的先決條件:神話、傳說作為原始先民和古代人民創作的文學作品,其本身就帶有很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和奇異性,它們的自身內容就內在地要求著作家在改編之時以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來表現;而史實,作為有據可考的歷史,因其具有客觀真實性,先天地傾向於現實主義,但由於作家在改編它們的時候可以有不同的原則和態度,在壹定程度上既可以導向現實主義,又可以導向浪漫主義。所以,在研究《故事新編》的創作方法時,我們首先得將神話、傳說與史實這兩個不同的範疇相對地區分開來。
仔細說來,神話與傳說也是有區別的。它們二者的相異之處在於:神話完全是想象的產物,而傳說可能有某種事實上的依據。前者是人與自然的神化,後者則是“神話演進”之後,“中樞者”已由“神格”“漸進於人性”,“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者。⑵但在充滿想象和奇異色彩方面,神話與傳說又是壹致的。故我們在此將它們相提並論。
魯迅寫作《故事新編》,情況亦是這樣。如上所述,神話傳說題材,在《故事新編》中要占大半。他之所以在13年間斷斷續續地寫下這些新編的“故事”,並非偶然。從心理積澱的角度而言,魯迅幼年時代,接觸到豐富的中國古代神話傳說;這些故事,多少年來,壹直保存於他記憶的倉庫裏,並在暗中生成著、滋養著他的浪漫主義精神。這種浪漫主義精神,在少年時代,主要是耽於詩意幻想、追求奇異的情愫。他小時候自編童話,便是這種情愫的體現。到1907年寫作《摩羅詩力說》之時,他已經博覽了中外文學作品,而他心向往之的卻是西方的壹批“摩羅詩人”,如拜倫、雪萊等。在紛然雜陳的文學流派中,他獨獨垂青和服膺於浪漫主義。這原因,除了他的年齡特點以及東京蓬勃發展的革命形勢之影響外,還有壹條,就是少年時代大量神話傳說在其心田裏播下了浪漫主義這顆難以磨滅的種子。到了《吶喊》、《仿徨》時期,現實主義是顯流與主流,而浪漫主義則是潛流和支流。現實主義的采用,於魯迅是十分自覺的,與他療救國民性、改造社會的偉大目標聯系著,但它的居於主導地位,必意味著主體心理結構中浪漫主義成分要受到自覺不自覺的壓抑。從心理結構的內在需要講,魯迅無形中也有導泄自身浪漫主義的要求。特別當他日常心理中情感活動處於活躍狀態(精神苦悶時往往如此)時,或因為多種原因不能或不願寫作以現實為題材的作品時,心中埋伏和壓抑已久的浪漫主義情愫,便會湧動,要求表現。《野草》就創作方法而言,主要是象征主義的(也有現實主義成分),但它包含著十分強烈的浪漫主義激情。因為現代主義各流派,就其精神而言,都是浪漫主義的。所以,當魯迅心理結構中情感這壹因素占據最突出的地位時,他的創作必然在相當程度上傾向於浪漫主義,同時滲透著現實主義,並匯入某種現代主義成分。《野草》是壹個例子,《故事新編》也是壹個例子。自然,後者的情況有所不同。
對於魯迅這樣博古通今的作家來說,當現實的精確映象從他的大腦裏暫時隱退或消失時,神話傳說或歷史的映象,往往會來替換。也就是說,他的心理包括觀念,意緒及意象活動,不會有空白,不會有消歇或停頓狀態。以假想的邏輯進行充分的毫無拘束的想象,將作家濃烈充沛的情感自由地抒發出來,這對於《吶喊》、《仿徨》那樣著意進行冷靜的刻劃、精確的現實描繪、於自身的情感加以較嚴格的控制這種精神活動來,不僅是必要的補充,而且亦是有益的休息。此種補充在魯迅來說,主要是在歷時性中完成的,如《故事新編》;也有在***時中進行的,如《野草》之於《仿徨》。特別是主體面對神話這種具有永久性而又格外鮮活的藝術魅力的改編對象時,創作主體必定會首先自然而然地引起壹種審美愉悅。此種心態,會投射於改編而成的作品中。在這方面,《補天》比較突出。它洋溢著贊美、亢奮、欣喜的調子,——當然也反映了女媧創造的艱辛。《奔月》與《鑄劍》裏有著不輕的被壓抑的沈重之感,但它們在體現浪漫主義最主要的特征——有著奇特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主觀情感——方面來說,卻與《補天》是相同的。
《補天》的畫面,瑰麗而壯美,結構也是宏大的。——這同與主體奇異的想象相聯系的廣闊心理空間是相適應的。這篇小說中女媧的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雖於古籍有據,但在具體的描繪中,作家以濃墨重彩有力地渲染了浪漫主義的氛圍,創造出了十分奇異動人的藝術畫面。“她”醒來覺得無聊時,“猛然間站立起來了,擎上那非常圓滿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於打了壹個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化為神異的肉紅,暫時再也辨不出伊所在的處所。”——主人公的形體和用以襯托的自然背景,都被作家奇幻的筆鋒抹上了濃重、神奇、驚人的浪漫主義色彩。關於她造人的壹段描繪,顯然不是通常所謂的“情景交融”所能解釋的:
伊在這肉紅色的天地間走到海邊,全身的曲線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裏,直到身中央才濃成壹段純白。波濤都驚奇,起伏得很有秩序了,然而浪花濺在伊身上。這純白的影子在海水裏動搖,仿佛全體都正在四周八方的迸散。但伊自己並沒有見,只是不由的跪下壹足,伸手掬起帶水的軟泥來,同時又揉捏幾回,便有壹個和自己差不多的小東西在兩手裏。
“阿,阿!”伊固然以為是自己做的,但也疑心這東西就白薯似的原在泥土裏,禁不住很詫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