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散文主要是敘事性和抒情性的小品文。其作品的題材可分為三個系列:壹是以寫社會生活抨擊黑暗現實為主要內容的壹組散文,代表作品有《生命價格——七毛錢》《白種人——上帝的驕子》和《執政府大屠殺記》。二是以《背影》《兒女》《悼亡婦》《春》為代表的壹組散文,主要描寫個人和家庭生活,表現父子、夫妻、朋友間的人倫之情,具有濃厚的人情味。第三,以寫自然景物為主的壹組借景抒情的小品《綠》《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是其代表佳作,伴隨壹代又壹代人喜怒哀樂。後兩類散文,是朱自清寫得最出色的,其中《背影》《荷塘月色》更是膾炙人口的名篇。其散文素樸縝密、清雋沈郁,以語言洗煉,文筆清麗著稱,極富有真情實感。
他的寫景散文在現代文學的散文創作中占有重要地位,他運用白話文描寫景致最具魅力。如《綠》中,就用比喻、對比等手法,細膩深切地畫出了梅雨潭瀑布的質和色,文字刻意求工,顯示出駕禦語言文字的高超技巧。
他的爐火純青的文字功力在《荷塘月色》中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比如在描寫月色下的荷花之美時,作者將它比喻為明珠,碧天的星星、出浴的美人;在形容荷花淡淡的清香時,又用了“仿佛遠處高樓上飄過來的渺茫的歌聲似的”壹句,以歌聲比喻香氣,以渺茫比喻香氣的輕淡,這壹通感手法的運用準確而奇妙。
朱自清還有另外壹種語言風格的散文,即用平易的語言,在樸素的敘述中寄寓真摯深沈的情愫。這類作品常常能表現作者正直、熱情、進步的心懷,如《生命的價格——七毛錢》、《白種人——上帝的驕子!》等均為這壹風格的代表作,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背影》。這篇散文洗去了他往日的鉛華,透過父親的壹舉壹動,讀者似乎看到了作者慘淡的家境及父親對兒子深摯的愛。李廣田在《最完整的人格》壹文中說:“《背影》壹篇,論行數不滿五十行,論字數不過千五百言……由於這篇短文被選為中學國文教材,在中學生心目中,‘朱自清’三個字已經和《背影》成為不可分的壹體。”這裏說的是解放前的情況。至於解放後,選《背影》的少了壹些,而《荷塘月色》壹文,則因其文筆的優美,壹直被選作教材,為大中學生所吟誦。
為什麽朱自清的散文如此為人所推崇?主要因為他的散文具有真、善、美的品格。真,就是內容真實、感情真摯。善,是指作品表露出來的思想感情是進步的,作者是非愛憎和廣大人民群眾壹致。美,當然包括很多方面,而特別為壹般散文作品所不可企及的,是它的語言秀美而富有韻味,既如溪水般清澈流暢,又如橄欖般甘美耐嚼。 朱自清在散文創作中是怎樣追求真、善、美的呢?從內容看,朱自清寫的都是他親身經歷的事情。不僅大的事情有根有據,就是壹個細節,也力求真實準確。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散文中出現絲毫不真實的地方。有這樣壹件事:他的《荷塘月色》裏有壹句話:“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和水裏的蛙聲。”後來有壹個讀者寫信告訴他,說蟬子夜晚是不叫的。朱自清覺得自己那晚確是聽到了蟬聲,但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問了好幾個人,並寫信向某昆蟲學家請教。結果大家都認為蟬子夜晚是不叫的,只是偶爾才叫。朱自清因此懷疑自己是記錯了,準備在散文集《背影》再版時,刪掉蟬叫這個句子。可是後來,他又兩次親耳聽到月夜的蟬聲,他才相信自己沒有寫錯,而壹般人對月夜蟬叫的認識不準確。他為此專門寫了壹篇文章,說明觀察事物之不易。從這件事可以看出,朱自清在對待寫作內容的真實性方面,態度是多麽認真嚴肅。
朱自清散文感情的真摯更是有口皆碑。他的《背影》、《給亡婦》等,被稱為“天地間第壹等至情文學”。在淡淡的筆墨中,流露出壹股深情,沒有半點矯揉造作,而有動人心弦的力量。他在《論逼真和如畫》、《論標語口號》、《鐘明<嘔心苦唇錄>序》等文章裏,強調“真”“就是自然”,強調“修辭立其誠”,強調“宣傳與寫作都不能缺少……至誠的態度”。正是這種“至誠的態度”,使他把自己的真情實感,都傾註在字裏行間。而這種從心靈深處流露出來的喜怒哀樂之情,更容易引起讀者的***鳴。 朱自清走上文學道路,最初以詩出名,發表過長詩《毀滅》和壹些短詩,收入《雪朝》和《蹤跡》。從20世紀20年代中期起,致力於散文創作,著有散文集《背影》、《歐遊雜記》、《妳我》、《倫敦雜記》和雜文集《標準與尺度》、《論雅俗***賞》等。他的散文,有寫景文、旅行記、抒情文和雜文隨筆諸類。先以縝密流麗的《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寫景美文,顯示了白話文學的實績;繼以《背影》、《兒女》、《給亡婦》等至情之作,樹立了文質並茂、自然親切的“談話風”散文的壹種典範;最後以談言微中、理趣盎然的雜感文,實現了詩人、學者、鬥士的統壹。他對建設平易、抒情、本色的現代語體散文作出了貢獻。
作為學者,他在詩歌理論、古典文學、新文學史和語文教育諸方面研究上都有實績。論著有《新詩雜話》、《詩言誌辨》、《經典常談》、《國文教學》(與葉聖陶合著)和講義《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等。著述收入《朱自清全集》(江蘇教育出版社)。
[編輯本段]作品集
《雪朝》(詩集)1922年出版 商務
《背影》(散文集)1928年出版 開明
《蹤跡》(詩與散文集)1929年出版 亞東圖書館
《歐遊雜記》(散文集)1934年出版 開明
《妳我》(散文集)1936年出版,商務
《倫敦雜記》(散文集)1943年出版,開明
《國文教學》(論文集)1945年出版,開明
《經典常談》(論文集)1946年出版,文光
《詩言誌辨》(詩論) 1947年出版,開明
《新詩雜話》(詩論)1947年出版,作家書屋
《標準與尺度》(雜文集)1948年出版,文光
《語文拾零》(論文集)1948年出版,名山書屋
《論雅俗***賞》(雜文集)1948年出版,觀察社
《朱自清文集》(1—4卷)1953年出版,開明
《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下冊)1981年出版,古籍
《朱自清序跋書評集》(論文集)1983年出版,三聯
《朱自清散文選集》1986年出版,百花
《朱自清全集》(1-3卷)1988年出版,江蘇教育(未出齊)
朱自清散文集:
1 《匆匆》
2 《歌聲》
3 《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4 《溫州的蹤跡》
5 《背影》
6 《航船的文明》
7 《荷塘月色》
8 《我愛的女人》
9 《<梅花>後記》
10《白種人——上帝的驕子》
11《懷魏握青君》
12《阿河》
13《兒女》
14《哀韋傑三君》
15《旅行雜記》
16《飄零》
17《說夢》
18《白采》
19《壹封信》
20《序》
21《春》
22《綠》
《匆匆》朱自清(被選入人民出版社‘實驗人教版’六年級教科書)
《春》朱自清 (被選入人教版初壹上語文教科書、浙教版六年級下語文教科書)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壹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地裏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裏,田野裏,瞧去,壹大片壹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
桃樹,杏樹,梨樹,妳不讓我,我不讓妳,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裏帶著甜味;閉了眼,樹上仿佛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的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草叢裏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妳,風裏帶著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濕的空氣裏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的賣弄清脆的歌喉,唱出婉轉的曲子,跟清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嘹亮的響著。
雨是最尋常的,壹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壹層薄煙。樹葉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妳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壹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壹片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著傘慢慢走著的人,地裏還有工作的農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裏靜默著。
天上的風箏漸漸多了,地上的孩子也多了。城裏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似的,壹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壹份事兒去。“壹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功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壹般的胳膊和腰腳,領著我們向前去。
背影
朱自清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壹半為了喪事,壹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壹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壹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壹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壹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壹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妳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妳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壹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壹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松似的。過壹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壹日不如壹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壹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荷塘月色/朱自清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
,總該另有壹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
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壹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壹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
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壹旁,是些楊柳,和壹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
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壹個人,背著手踱著。這壹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
壹個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壹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
,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壹定要做的事,壹定要說的
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
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正如壹粒粒的明珠,
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
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壹些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
是肩並肩密密的挨著,這便宛然有了壹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
能見壹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壹般,靜靜地瀉在這壹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
在牛乳中洗過壹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壹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
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
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
,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壹片荷塘重重圍住;只
在小路壹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壹例是陰陰的,乍看像壹團煙霧;
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壹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
縫裏也漏著壹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
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的是它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
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
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壹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壹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話:[益鳥]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
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於是又記起《西
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壹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
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壹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
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兒女/朱自清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壹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劄記》裏,見過壹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壹驚,仿佛夢醒壹般;但是家裏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麽可說?現在是壹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麽重壹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壹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壹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壹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沈摯的態度,我竟流下淚來了。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妳,妳也不要耽誤他才好。”我為這句話哭了壹場;我為什麽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著!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妳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麽?我的便是那壹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壹般。先是孩子們妳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裏查看,壹面催我或妻發 “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壹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他們壹遞壹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裏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沈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著可又妳要大碗,他要小碗,妳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幹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妳說他菜多,他說妳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麽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壹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於是爭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壹個的與那壹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壹個的;而那壹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於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於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裏看書或寫什麽東西,管保壹點鐘裏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壹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麽,攤開書竟看不下壹行,提起筆也寫不出壹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裏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壹年,才十九歲。二十壹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那時我正象壹匹野馬,那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韉,轡頭,和韁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著。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裏。不知怎的,這孩子特別愛哭,又特別怕生人。壹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學校裏住著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著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壹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將他按在地下打了壹頓。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著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阿菜在臺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也是為了纏著母親的緣故吧,我將她緊緊地按在墻角裏,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磨折,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確也有過的。後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壹個朋友信裏所說。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確比別人的特別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我想這大約還是由於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只壹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確有些教人舍不得的。阿毛現在五個月了,妳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象壹朵正開的花。她不願在屋裏待著;待久了,便大聲兒嚷。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她說她象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壹些時候。潤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他只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我們常常逗著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確的“好”字了--特別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他有壹只搪磁碗,是壹毛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壹毛錢。”他便記住“壹毛”兩個字,管那只碗叫“壹毛”,有時竟省稱為“毛”。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他不好意思,或見著生客時,便咧著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蹣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他有時學我,將兩手疊在背後,壹搖壹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裏念著書。在飯桌上,壹定得羅羅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著,不管妳愛聽不愛聽。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麽?”“爸爸知道麽?”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裏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麽不說話?看照相也是壹樣。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她回來便問,兵是人麽?為什麽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她和潤兒在壹處玩兒,壹大壹小,不很合式,老是吵著哭著。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這個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這個床到那個床,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象小狗似的。現在在京的,便只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帶回揚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