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逸飛
夏末秋初,得閱念遠懷人的新著《三十六騎》。
在清風明月之夜展卷細讀。在壹種劍氣琴心的文字氣場之中,我悠然想起了少年時曾讀過的兩闋宋詞:
壹是辛棄疾的《水調歌頭》 ,其中有句“莫學班超投筆,縱得封侯萬裏,憔悴老邊州。”
二是晁補之的《摸魚兒·東臯寓居》,其中亦有句“便似得班超,封侯萬裏,歸計恐遲暮。”
在辛晁兩翁筆下,班超似乎成為了中國文人寄寓少年遊俠、中年遊宦、晚年遊仙這種人生理想的奇特符號。
為探尋這個文學意象的玄奧,我翻出了久藏於書櫥中的《後漢書》,深讀了其中的《班超傳》。
由此就被班超“三十六人撫西域,六頭火炬走匈奴”的飛揚故事吸引,展開了壹段少年遊俠的夢想之旅。
如今讀到《三十六騎》,不期然又讓我穿過煙波迷漫的歲月,回到少年時代迷戀的那個時遠時近的江湖。
《三十六騎》壹開篇,念遠懷人就給故事主角壹個內心豐富武藝高強而外表卻漫不經心甚至散淡庸懶的人設:人流似織,車馬如龍,壹名佩劍的白衣青年男子斜倚拴馬柱,壹臉倦意,似在養神,又像站著就睡著了。
看到這幅圖景,我就想笑。
這位渾不吝的班超小哥哥的這份德行,不就是我當年認識的青年念遠懷人嗎?
作者在有意無意之間,已把自己的精血註入了這個近二千年前的傳奇人物身上,讓他代自己飛揚跋扈,躍馬疆場,成就壹場俠骨柔情的英雄夢。
自此,承載著作者理想的班超從“相見於江湖”到“投筆從戎”,從“祭旗出征”到“疏勒宮變”,從“身世之謎”到“神國奇遇”,從“死守金蒲城”到“十三將士歸玉門”。
俠客傳奇與鐵血軍旅,散落在東漢的大漠烽煙之中;生動的歷史影象,閃現於作者靈動的文字之間。
念遠懷人大學時修的是美術,同時又沈迷於詩歌與搖滾音樂。而我壹向認為,受過繪畫與詩歌操練的寫作者,在文字的演繹中,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出壹種畫面與詩意交融的唯美傾向。
且看《三十六騎》開頭的這個小場景:簫聲嗚嗚咽咽,裊裊悠悠,嘈雜著打鐵聲,宛若遊絲,絕不消散。青年覺得天地不再紛擾,亂聲盡去,只有簫聲清幽,和著壹家的打鐵聲。引錘擊打著節奏,大錘總在旋律轉折處撞響。簫聲與錘聲相互纏繞,清幽裏間雜出殺伐冷艷來……
像這樣春江花月般空靈飄逸的文字,在小說的推進中時有閃現。讓人在閱讀時,仿佛行走在壹座奇幻的山林,於景移物換之間,內心蕩漾出壹痕春月,數曲幽泉,幾縷清芳。
念遠懷人閑時亦好讀史,且耽迷古籍。他寫的壹些宗教史甚至風月史,考證嚴謹而下筆輕盈,頗有趣味。
這樣的學養趣向也在這部小說中得到充分的呈現。
順著《三十六騎》文字的河流婉轉而下,我感覺到這不是壹部類型化的武俠小說——雖然它借助了武俠小說詭異玄秘的戲說手段。
在念遠懷人邏輯綿密又詩意盎然的文字演繹中,那些仗劍而行的不羈俠士,那些詭異壯麗的西域風情,那些迂回曲折的故事推演,那些快意恩仇的兒女奇情,都有著經過作者嚴謹核證的歷史實跡作為背書。
這顯然是壹幅波譎雲詭的東漢西征圖,壹部以武俠形態呈現的 歷史小說 。
在當代圖書市場中,武俠小說依舊是寫作與銷售的沸點。而念遠懷人的這部以武俠小說面孔出現的《三十六騎》,卻隱涵詩性情懷與歷史意蘊,儼然是武俠小說江湖中壹脈另類的清流。
北大教授陳平原在內地武俠小說研究開山之作《千古文人俠客夢》中認為:“壹個民族過於沈溺於俠客夢,不是什麽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於混亂, 秩序 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願望無法得到實現,只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 獨立人格 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
陳平原可謂壹語成讖。
翻看中國的俠客文化史,從《史記》、《漢書》的遊俠列傳,到唐宋之後的《水滸傳》、《三俠五義》,再到現代蔚成大觀的武俠小說,寄寓的其實就是深陷於東方專制樊籠裏子民們,企望以快意人生,仗劍天涯的姿態超然於塵世的困厄。
薩特說:“壹切夢境都以故事的方式向我們展現”。
同樣,對於念遠懷人而言,俠客夢就是壹種源自於自由不羈的情懷,壹個明知不存在卻不忍釋懷的夢。他借著班超的口說:“人總是要死的,與其去談什麽高義大徳,功業文章,不如縱情當下,意氣自由。或許只有這 自由 可以壹直流傳下去,消散了形體,也不會在記憶裏黯淡壹分。”
念遠懷人那壹場青春的白日夢與惱人的現實纏繞,在歲月中發酵,就釀成了這壹本煌煌然七十萬字的記夢之書。
掩卷之際,我仿佛看到念遠懷人的身影與班超疊合,在晨光中翩然上馬,引領著三十六騎,向歲月深處緩緩而去,壹直走向蒼茫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