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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記

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中學語文教材的傳統篇目。在這篇文章中,有三處句子使用了“外人”壹詞,即“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遂與外人間隔”和“不足為外人道也”。在“外人”壹詞首次出現時,註釋謂之曰:“桃花源以外的世人。下同。”(見人教版九年義務教材語文二冊P203)認為三個“外人”所指無異。筆者認為,該註對後兩句是適用的,但把“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中的“外人”也解作“桃花源以外的世人”,則有乖於情理。

下面試從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壹、從作者構想“桃花源”的基本思路上看, 把“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中的“外人”解作“桃花源以外的世人”不符合作者的創作意圖。

陶淵明生活的時代是晉宋之交。東晉末世,政治黑暗,戰亂頻仍,民不聊生,門閥之風盛行。迫於生計,出身庶族的作者雖曾幾次出仕,但由於“質性自然”、耿介超拔且又深受道家思想影響,他最終還是掛冠歸隱,並以躬耕自給作為自己的人生歸宿。歸隱途中,他感受到的是“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的輕松和愉悅;回到家鄉後,他又以“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 向終於得以脫身的“塵網”、“樊籠”般的外界社會相告白。(所引六言句均見《歸去來兮辭》)這表明他跟世俗的社會已是格格不入,自己急切要做的,就是遠離它,拋棄它。

作為壹個富於理想的詩人,對現實社會的擯棄必然伴隨著對理想社會的追求。陶淵明隱居後在《桃花源詩》(以下稱“《詩》”)中所構想的“桃花源”,便是他帶有鮮明個性色彩的理想國。《詩》中概括地敘述了“桃花源”的由來和武陵漁人的出現,而用大量篇幅具體描繪了那裏自然天真、純然古風、怡然自樂的社會生活,展示了作者的理想境界;而教材中所選的《桃花源記》(以下稱“《記》”),則側重於敘寫武陵漁人進出“桃花源”的經過和感受,略如《詩》的序文。

要正確理解《記》,就必須讀懂《詩》;兩者有很多內容是相對應的,或者說,《詩》對《記》作了最權威的註解。《詩》的開頭寫道:“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雲逝。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這六句就正好對應了《記》中桃源中人 “自雲” 以及詢問漁人的內容;而《記》中漁人進出桃花源及後來復尋而迷不得路的情節,則又與後面的“奇蹤隱五百,壹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等詩句相對應。這裏,“往跡浸復湮,來徑遂蕪廢”和“奇蹤隱五百”及以下幾句,向我們強化了這樣的信息:自“秦時亂”時起,五百年來桃花源壹直與外部世界完全隔絕,脫離了外部社會更叠變遷的軌道;桃花源與外部世界,世風的醇厚與澆薄本源迥異,因而雖偶然顯露,遂又重新隱蔽得無跡可尋,說明桃源中人決不願意同外界接觸,避之惟恐不及。我們知道,虛構的故事往往是作者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的集中反映。陶淵明在《詩》中不惜筆墨,進行這樣的設計渲染,目的即在於突出“桃花源” 遠離塵囂、迥異現實、超然物外的“神界”般的特點。可以想見,壹切跟這個“世外桃源”既定特點相左的事物,都將因其有損於理想境界的營造而為作者所不取。

在“桃花源”中,人的活動和社會環境都是作者依據自己理想的模式精心安排的,而這種理想的模式則脫胎於對作者有著深刻影響的道家思想;老子的歸真反樸、絕聖棄智、無剝削無賦稅等許多思想都在作者的筆下變成了現實。在《詩》中,“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兩句涉及桃源中人的“衣著”, 值得我們特別註意。“俎豆” 是指祭祀的儀式,“新制” 是指新的樣式。這裏以“猶古法”和“無新制”相對舉,顯然是要通過禮法和衣裳的細節,說明“桃花源”中的壹切,都還延續著先秦的古風。

這兩句詩對於作者所營造的理想境界而言,可謂畫龍點睛之筆。這“衣裳無新制”,所對應的正是《記》中的“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如果這個“外人”如教材註釋所雲是指的“桃花源以外的世人”,那麽,這句話要表達的意思就是,在武陵漁人的眼中,這裏“男女的穿戴,完全像桃花源以外的世人”。聯系以上的分析不難看出,這樣理解既無視於《詩》的相關內容,又有悖於作者所刻意表現的“桃花源” 遠離塵囂、迥異現實、超然物外的特點,斷非作者的本意。

二、從作者筆下所展示的“桃花源”的社會狀態上看, 把“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中的“外人” 解釋為“桃花源以外的世人”,是違背事理的。

在《詩》中,“奇蹤隱五百”的“五百”只是個約數,實際上,從“先世避秦時亂”而“來此絕境”時起,到武陵漁人進入時止, “桃花源”的與世隔絕已是六百多年。在這六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裏, 桃源中人以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為滿足,以“雖無紀歷誌,四時自成歲”,“怡然有余樂,於何勞智慧”相陶然;而“俎豆猶古法, 衣裳無新制”已成為這個“全封閉”式社會的標誌。在這種情況下,“桃花源”只能停滯在秦時的社會狀態,人們的“衣著”也必然是秦時舊制。而外部世界, 六個多世紀的時代變遷,已是滄海桑田。就“衣著”來說, 整體而言,“壹代之興,必有壹代冠服之制”(清? 葉夢珠《閱世編?冠服》);局部而言,僅東晉時期,在葛洪的《抱樸子》中就有“喪亂以來,事物屢變,冠冕衣服,袖袂裁制,日月改易,無復壹定”的記載。這裏雖然主要是說統治階層的情況,但流風所及,必然要影響到整個社會,農夫漁樵,亦屬不免。屢屢朝代興替, 悠悠六百余載,古今“衣著”之異,當屬顯而易見。

因此,《記》中的“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應當是作者通過武陵漁人的眼睛,來點明桃花源中“居人未改秦衣服”(唐?王維《桃源行》)這壹特有的景觀,意在強調桃源中人的“衣著”與外界的迥異。基於此,試再回過頭來按照課文註釋對這句話進行理解, 那麽,愈推敲就愈能感覺到, 這種理解同作者筆下“桃花源”所呈現的狀態, 無論在內容上還是邏輯上,均相抵觸,於理不通。

通過以上分析,現在我們可以還“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以本來面目了,而其關鍵就在於正確理解該句中這個“外人”的含義。在作者所虛構的“桃花源”的故事中,武陵漁人是個關鍵人物。在《記》中,“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是作者通過這個“桃花源以外的世人”的觀察,刻意為凸顯“桃花源”遠離塵囂、迥異現實、超然物外的特征所施的點睛之筆。因此,這個“外人”的意思,跟課文註釋的正好相對,應當是“塵世以外的人”或“現實社會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