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乾?彖》
中國最古老的經典《周易》把乾、坤二卦置於六十四卦之首,並相信其他六十二卦所象征的自然、社會、人事的變化都是這兩個卦的相互作用變化而來的副產品。所有的易學家對於乾代表天、坤代表地的象征義表示贊同。“乾,天也,故稱乎父;坤,地也,故稱乎母”,緊接著,《說卦傳》又用壹個“索”字來形容它們像繩索壹樣糾纏壹起——就像伏羲、女媧的蛇身“交尾”(性交)形象——而生產出表示男性的震、坎、艮和表示女性的巽、離、兌等六卦。它們被稱為是乾、坤二卦的子女。天地對應父母,天地交合而孕育萬物;而人這個萬物之靈的性行為又反過來刺激天地的情欲,使天地孕育萬物不止。這是《易》學的自然哲學或者說是原始思維。而“雨”的多寡和有無,直接導致萬物的生產和生存狀態,換句話說,先民們相信“雨”就是天父射出的精液,在下的地母接受“雨”而孕育萬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無疑是這種思想的隱喻。
作為以大地為棲身之所的原始人群,每逢天旱不雨,則惶恐不安,因為天父似乎失去了性欲。在中國的殷商時代,為了激起天父的情欲,祈雨,便成為王的主要工作而形成祭祀儀式,甲骨文中大量記載著占問風情雨意的蔔辭。我們不知道這種儀式的細節,但是從後來的文字記載中卻可以找到壹些可以猜想的情節。大致是在祈雨儀式上讓男女性交而激發天父的情欲而降雨(射精)。漢代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求雨》中說,在求雨儀式上“令吏民夫婦皆偶處(即交合)。”甚至讓丈夫躲起來,而女子則與其他男子交合,以達到求雨的目的(“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這是漢代的情形。在遠古,交合的女子必須是所謂的“聖女”,除了貞潔,還須“媚”,施展媚態,以誘發天父的激情,使之降雨。葉舒憲說,施展媚態的女性實際上是代表大地(“地母”)而行動的。
我在這裏談論這些,並不是要給讀者壹個十分清晰的關於“雨”的文化史,而是簡單說明“雨”是如何演變成壹個情愛的象征物。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中國古代房內考》中說:“有壹種經久不變的古老象征保存下來,即天地在暴風雨中交媾。雲雨至今仍然是性愛的標準文言表達。”讓“雨”隱喻情愛,愛欲,甚至性,是在宋玉的手裏完成的,他的《高唐賦序》就明白地說出那個神秘的女子如何走進楚王的夢裏主動與王交合(自薦枕席),而王卻迷戀於她,並要求再次相會,她卻說她“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自那以後,“雲雨”便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為流行的表達性愛主題的隱喻。到了李商隱的筆下,“雨”就是他表達情愛和性愛的關鍵詞或常用語了。他的《有感》詩說:“壹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意思是說,自宋玉完成《高唐賦》之後,“雲雨”這個意象都有了楚王與神女性愛的可能(嫌疑)。而李商隱的詩歌,正是這樣處理的。我在《高唐神女:中國的維納斯》壹文中例舉了11首詩來說明這個事實。現在,再詳解他的壹首詩。
? ? 重過聖女祠
? 李商隱
白石巖扉碧蘚滋,
上清淪謫得歸遲。
壹春夢雨常飄瓦,
? 盡日靈風不滿旗。
? 萼綠華來無定所,
? 杜蘭香去未移時。
? 玉郎會此通仙籍,
? 憶向天階問紫芝。
四聯八句詩,我們把它看成壹個“框架”,這個框架就像建築壹樣規定了壹首詩有意味的形式。在這個框架中,壹首詩所有的詞語(或意象)搭配和占據的位置都是精心的安排。這些詞語形成壹個有機系統互相闡釋,而詩人蘊涵在詩歌中的寓義也在這種詞語的互相作用的關系中得到顯現。這就是“新批評”所謂的“肌質”。它就像肌肉與肌肉之間(詞語之間)的有機聯系,***同構成壹個血肉豐滿的人體“構架”——作為壹首詩的整體。
李商隱詩歌裏的最後壹句向“紫芝”發問,而這個“紫芝”卻不在場。作為凡人的李商隱與作為仙人的紫芝,壹個在天上,壹個在人間,毫無疑問,空間的距離使他的發問失去力量。李商隱的註疏家們認為,這個紫芝很可能就是道教女冠宋華陽,是李商隱的初戀情人。他們的戀情暴露後,宋華陽受到懲罰,被逐出道觀。所以,李商隱再次回到他們多次相會的道觀,可是人去觀在,這才引發了李商隱的發問:妳何時才能重返此地。
在“發問”的框架中,我們尋求的是詞與詞、句與句之間的肌質關系。這個肌質就是隱喻。因此,“雨”就成了理解這首詩的關鍵詞。
詩中的所有隱喻毫無疑問都指向詩人的過往的情事。我們前面分析過“雨”這個意象,它是性愛的隱語,正是因為這個“雨”,才使我們發掘性愛的寓意成為可能。因為我們發現,詩中的許多詞語都存在這種可能。
第三聯用了兩個道家仙女典故,不管是“萼綠華”還是“杜蘭香”,都指向神人之戀,來去無蹤,戀情不能持久,與第二聯的“雨”形成互相聯系互相闡釋的肌質關系。高唐神女自稱“旦為朝雲,暮為行雨”,行蹤飄忽不定,與楚王交合之後就飄然而去,那麽這裏的“雨”無疑是指的與神女性愛之事,而且詩中的“無定所”(沒有固定的場所)又與神女的飄忽不定暗合。顯然,詩人在告訴我們,曾經在此道觀中修煉的女冠,如今已不知去向。
“壹春夢雨常飄瓦”,合理的措詞應該是“壹夢春雨常飄瓦”,由於此句的格律是“平平仄仄平平仄”,故將平聲的“春”與仄聲的“夢”互換位置。所以,詩人應該是在“夢春雨”,回憶性愛,大有往日與女冠的情事如夢如幻之感嘆。回憶往事卻又期盼往事重現,所以才有了“憶向天階問紫芝”的發問。
“玉郎會此通仙籍”中的“玉郎”,有三個指向,壹是掌管天府神仙典冊的仙官;二是暗指宋玉;三是比喻詩人自己。第壹個指向有《雲笈七簽》為證。第二個指向和第三句“壹春夢雨常飄瓦”相聯系,因為高唐神女乃是出自宋玉所作的《高唐賦》。第三個指向則與李商隱自號“玉溪生”之玉相聯系,而且也有自比宋玉的可能。李商隱的詩,就是這樣迂回曲折,深曲婉轉,不仔細尋繹,並且心領神會,是不能得到他內心的隱秘的。由於他所戀之人是道教女冠,故而須用道教語詞,又由於他要寫自己的情事,故而以神女之“雨”點化,再由於是他自己與女冠的愛戀受挫,所以又自比為“玉郎”而“夢雨”,而此“夢”又與楚王的夢中與神女交合情景相聯系,以比自己與女冠之情事恍惚如夢,而“無定所”又預示著與女冠之相會無望。所以才有了向“天階”發問的結句。
神人之戀不能持久,這是第三聯“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告訴我們的信息。李商隱愛戀的對象是女冠,故以道教神仙典故來暗指他與宋華陽的戀情猶如神人之戀的落空。李商隱之所以對女冠戀戀不忘,乃是因為他與此女冠已經暗通款曲(如高唐神女與楚王之夢中交合),“通仙籍”就隱喻他們的實際交合之事。據說宋華陽與李商隱的情事暴露後,宋華陽被逐出道觀,返回京師。李商隱重返昔日的幽會之地“聖女祠”,感嘆往事,神情落寞,他似乎在說:既然我們已“通”了“仙籍”,本應該長相廝守,為何又如此不能相會;妳是仙人,我好不容易得以從凡登仙與妳同為仙道中人,而妳為何又被革除仙籍而成為凡人,使我們不能相會?這麽說來,二人的錯位是他們的戀情受挫的根源。
再說“紫芝”,本來是壹種真菌,道家以為服之可以化仙,稱為神芝,但在這首詩裏,李商隱將之比喻女冠,蘇雪林認為是紫姑的另外壹種代名詞。若論肌質關系,“紫芝”與第二句的“上清”遙相呼應。上清乃是神仙天界最高的居處玉清、上清、太清之壹,李商隱取其壹而代仙界。《茅君內傳》說:“勾曲山有神芝五種……服之拜為太清龍虎仙君。”所以,李商隱用“紫芝”壹詞,實在是說:壹,他要上天界去問壹問他所愛之人如今去了哪裏,何時才能免去“淪謫”重回祠中;二,他要服食紫芝而成為仙界最高統治者,以搭救所愛之人。
至於“聖女祠”,不過是李商隱借以代稱宋華陽曾經修煉的道觀,以喻所戀之女道姑聖潔而已。如果真要像註疏家們說的實有其地,又如果真像註疏家們說此詩乃是李商隱寄托自己仕途的遭遇,我想,李商隱在九泉之下也會大跌眼鏡的。
李商隱的“雨”,十之八九與他的性愛相關,這是我們讀他的詩歌時所應該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