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寫我的父親。怎麽寫父親坎坷艱難的壹生?父親是壹棵大樹,高大挺拔;父親是壹棵美麗的草,美麗又容易毀滅。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姐姐們在協和醫院照顧病危的父親。每天走過煤渣胡同給父親送飯,都能看到巷子裏的壹棵大槐樹,沒有了葉子,只剩下了樹枝,卻依然在呼嘯的寒風中搖曳,沒有絲毫的怯懦和退縮。那是我父親!我怎麽能寫我的父親!作為壹個女兒,即使我有很大的精力,我也無法寫出父親直面生活的勇氣和不屈,學術生涯的壹絲不茍的追求,愛國愛民的真誠和堅持,正直和良知,八旬的童心,對惡的痛恨,直到去世前幾個小時的“人生怎麽了”。想了想,覺得還是寫父親入獄18後我們團聚的日子比較好。我對父親的童年記憶都是不連貫的片段。正是這些片段,經過成人的解讀才有意義。因為1958年父親被捕入獄的時候,我們三姐妹還在繈褓中。我真的認識我爸,不過是17之後的1975。當時父親打著“國民黨縣團級”的牌子離開了勞改農場。我們都20多歲了,我爸爸的媽媽,從高中就開始追求,壹年前去世了。雖然我們終於又有了父親,但我們的小家庭已經破碎,即使有挽回的力量,也無法團聚。1976初夏,我終於向工廠請假了。以回北京探親為由,偷偷去安徽懷遠京山湖漁場看望父親,並約好在北京與姐姐見面。為了省錢,我幾乎壹路從Xi安出發,被踢了好幾次,深夜到達蚌埠,比預定時間晚了兩天。那天晚上在蚌埠汽車站,我幾乎等到了天亮,終於坐上了去懷遠縣的第壹班車。急得我腦子裏還記得翻來覆去壹句“現在,臨近我的村莊,遇見人”之類不相幹的古詩。在懷遠,天漸漸亮了。從車站到漁場還有七八裏路。我父親曾經寫信讓我叫壹輛三輪車。那時候三輪還早,就算有,也沒必要花錢坐七八裏路的公交車。這麽多年沒通信見過,父親也不知道我們是怎麽長大的。我出了車站,去了淮河大堤。根據父親給我畫的詳細地圖,我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漁場。壹個中年婦女從遠處走來,還沒開口就笑了:“妳是老葉的二女兒!”!唉!妳是怎麽來的!妳的老父親每天早上都在這裏等妳!唉!妳看起來就像妳的姐姐。妳姐姐已經來了幾天了。”聽到她這樣說,我淚流滿面。自從父親被捕後,這是我第壹次聽到陌生人談論他。我沒有在他的名字前加上“歷史反革命”、“右派”、“極右”、“勞改犯”這樣恐怖的屬性。沒有地方放下從上路開始就加在心裏的期待、準備和說不出的恐懼!壹個“老葉子”加上壹個“老父親”,讓壹切都變得那麽簡單直白,那麽貼近人情,那麽合情合理。從小就滿天飛的標簽,比如“反革命家屬”、“黑五類”、“可以好好教育的孩子”,就像太陽出來後瞬間消失的晨霧壹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等了這麽多年,我知道父親就在眼前。看到我的眼淚,女人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於是彎腰幫我拎旅行包,說要帶我去父親的住處。原來父親並不住在漁場的宿舍,而是住在漁場邊上的豬圈旁邊。在我們開始之前,她發現了壹些東西。她拉長聲音對著曠野喊道:“老葉——老葉——妳的二女兒來了...”順著她的聲音,我看到遠處有壹個小小的身影朝我們走來,沿著稻田的田埂低著頭。聽到喊聲,人影先是楞了壹下,然後突然加速,伸出雙手在空中搖晃。大約是山脊太窄太滑,他跌跌撞撞跌了好幾次。淚水中,影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就是我十幾年不見的父親!我永遠記不起我和父親是怎麽走到壹起的,也記不起我們相遇那壹刻父親的臉和表情。相反,我記憶最深的是父親那件老得說不出顏色的大衣和沾滿泥水的解放鞋。褲腿是空的,沒有襪子,他露出的小腿是兩根骨頭。小時候對父親紅臉寬肩的印象已經消失了。他曾經高大的身體現在縮在那塊灰色的布裏,這使他看起來很瘦。然而,最讓我震驚的並不是父親的形象。因為早在懷遠探親之前,我就已經在腦海裏排練過無數次想象中的重逢。同學聚會中的父親骨瘦如柴,滿臉滄桑。後來發現這些排練都是無聲電影。只有真正聽到父親的聲音,我才感覺到記憶中的時空之墻。父親的聲音極其奇怪。但是父親的大手還是那麽熟悉。聽到奇怪的聲音後,我下意識地低下頭尋找父親的手。父親的手指又長又細。美國作家赫西曾這樣形容父親的大手,說他想教訓別人的時候,總是用中指指著對方。小時候,我們常常占用父親晚飯後的時間,讓他用大手在燈下的白墻上變出各種動物的影子。他做得最好的是“狼”。他長長的中指和無名指壹根壹根合攏,把狼的長嘴畫得惟妙惟肖。父親的大手搭在我肩上。”我和阿姨估計妳肯定在路上拉肚子了,所以很晚了。”這是我記得清的父親對我說的第壹句話。因為我當時哭成壹團,沒有聽到爸爸之前跟我說的話。父親大概是想講個笑話,但他說了這個。我們開始向父親的房子走去。父親必須幫我拿包。太陽出來後,天壹亮就熱,身上的灰色夾克穿不下了。我們停下來,等他解開襯衫。當他看到父親只穿著壹件夾克上千瘡百孔的針織汗衫,瘦弱的身體完全暴露在外,我止不住地哭。我啜泣著,聽見父親對我說:“娃子,妳看這件衣服。還是老佩克的衣服。我在外面找人掛了個臉,沒人能看見...“我看到了已經變成裏子、顏色依稀可辨的深綠色人字西裝,也看到了父親臉上狡黠的笑容。
晚年的葉篤莊
每當回憶起這壹幕,我總想找到能準確描述我當時心情的詞語,但總是徒勞無功。是讓父親震驚的寬宏大量嗎?佩服父親的無畏?是有點害怕還是欣喜若狂?應該都有。很多年後,當我真正開始了解父親,20年來監獄和勞改帶給他的難以言喻的非人的精神和肉體折磨,以及父親所看到的人間悲劇,如世態炎涼,親友背棄,骨肉拋棄,我才明白,父親是多麽渴望用這種方式向自己的女兒表明自己的清白。派克是壹位美國作家,他的父親在公元1940年認識了他。10月到9月,他和父親合住在北平景山東街的壹個四合院裏。他曾經寫過兩本書揭露國民黨在二戰時期的黑幕統治,其中壹本《兩種時間》是在和父親生活的時候寫的。這封信我父親在“肅反運動”中已經解釋過了,以“壹般歷史問題”結尾。但在1958年“反右”後,其父所在單位的個別領導借運動之機發泄個人怒火,不僅推翻了早先的結論,還指責羅誌冤獄,誣陷其父為“美國間諜”,以求速殺。1958年9月,其單位領導以組織名義起訴其父後,以南京需要人力整理農業古籍為由,將其父騙至豐臺火車站,秘密抓捕。他的意圖卑鄙齷齪,手段卑鄙無恥。再寫就玷汙了這支筆!父親走的時候是18!這個18是我們成長的時候。期間除了1962,父親回來和我們住了壹個月,我們十幾年沒見過他壹次。壹提到這個,父親就有無限的遺憾。他不想我們!但是我父親從來沒有讓我母親來看過我們壹次。他後來告訴我,有壹次看到壹個來訪的孩子,小手裏拿著號碼牌,站在鐵柵欄外面等他的電話,心都碎了。他覺得自己就是想死自己的女兒,不能讓未成年的孩子受到這樣的羞辱。有壹次他從監獄的小窗口看到外面的田裏有牛和小牛在吃草,他寫了壹首七言絕句。只記得最後兩句話:“看著欄縫裏的壹只小牛,我的心在聚光燈下綻放。”那次我和父親呆了十天。父親和人壹起住的地方,是養豬場旁邊的壹個土坯小房子,三間房,土墻。我和妹妹來之前,父親借了壹個很大的天花板放在自己的房間裏,讓本來就很小的房間變得擁擠不堪,很難找到轉身的地方。而且房間旁邊是壹排豬圈,風向不對,豬圈的惡臭就往房間裏灌。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滿意!用父親的話來說,能再次見到我們,再次享受天倫之樂,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我到的那天是端午節,漁場聚餐。父親已經為我們付了飯錢,準備壹起吃第壹頓團圓飯。漁場裏沒有正規的食堂。所謂聚餐,就是在廚房外的空地上放幾堆搪瓷臉盆,裏面裝著各種各樣的菜。大家圍成幾個圈,蹲在地上吃飯。從上路到現在還沒吃過壹頓正經飯,那天就蹲在地上,肆無忌憚的狼吞虎咽。每次提起這件事,父親都搖頭說看我大嚼豬頭很心痛。我父親壹點也沒吃好這頓飯。他說,這個小時,他無法把自己和母親常說的“唐朝美人”和眼前的女兒聯系起來。後來我姐告訴我爸,私下跟她說:“寶寶怎麽離我小時候那麽遠!”甚至當她微笑的時候,她還是壹樣的。“那壹次我們很難見到父親,就是怎麽叫他‘爸爸’。雖然我們去之前和父親有很多書信往來,但我經常用英語稱呼信中的頭頭,或者“爸爸”或者“爸爸”,而姐姐則幹脆稱父親為“老k”。為什麽這麽叫?現在很難說。我只記得我有點幸運,我姐姐比我先到,所以我可以跟著她。然而,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叫“爸爸”並不容易。因為,和所有的孩子壹樣,小時候,我們給父親起了自己特別的名字。不是降調,而是升調和平調。後面的“爸爸”不僅長,而且音調很高。但是妳再這麽叫,妳就感覺不到了,也說不出來了。父親壹定感覺到了。端午節吃晚飯後,趁姐姐不在,父親對我說:“妳知道阿良是騎三輪車來的嗎?我在這裏餵豬,看到壹輛三輪車。上面的人拿著壹個大圖夾,遠遠的對我喊:餵!嘿!我壹看那黃毛就知道是阿靜!”父親逗我笑。他還暗示我妹妹和我壹樣,壹開始叫不出來。老話說得好,“知子莫如父”,沒錯。那天下午,爸爸蹲在地上撿東西的時候,我在他背後喊了壹聲:爸爸!雖然我父親當時有所謂的人身自由,但他還戴著“管制員”的帽子(和他住在壹起的人不僅管理養豬場,還管理他父親),甚至我們在這裏的時候,壹天假都不準。有壹天,雨下得很大,我們正打算等那天雨停了,打夠了豬草,再和爸爸出去。住在對面的人來了,我們就讓父親去割草。雖然多年來不公已經司空見慣,但是硬要壹個60多歲的老人冒雨出去割草,也太過分了。我壹下子就氣炸了,但壹想到父親會受到這個男人的對待,我就不得不忍著。父親對此沒有多想,笑著對我們說:“這就叫得其所,謀其政。能把我當壹回事,也是忠於職守。“父親到漁場後不久,附近生產隊的人來找我。因為他們聽說漁場裏有個農業工人,就想讓這個人展示壹下棉田裏的花苗是如何在種下不久就開始枯死的。我父親看到後,趕緊救了棉田。為了感謝他的父親,隊裏的人經常會在他小屋外的窗臺上悄悄留下壹些東西。直到有壹天早上發現有人在窗臺上留了壹塊豆腐,問了爸爸,我才知道這件事。後來,我們不斷收到蘿蔔和蔬菜。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壹千塊錢也買不來!因為他父親這種身份的人當時是躲不了的!在那十幾天裏,父親有問不完的問題要問我們,但他總是盡量避免問母親。記得那是周末,爸爸帶我們去了當地的景點“白茹泉”。坐在山上的壹片小樹林裏,看著周圍的風景,父親突然問我們:“妳們的母親最後傷得很重嗎?“我問過懂醫學的人,都說肝癌晚期患者很痛苦。”父親的聲音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後來他回到北京後,多次問我們這個問題。我知道父親想知道母親生死的所有細節,但每次看到我們難以言喻的痛苦,他就再也不會問了。未能再次見到母親給父親帶來了巨大的痛苦,並在他的余生中不斷想起母親。記得有壹天爸爸下班回來,興奮地對我們說:“快吃,快吃!今晚的電視節目《祝福》是妳媽的服裝設計!”晚飯後,我們去了漁場的會議室看電視。離節目結束還早,11寸黑白電視前觀眾寥寥無幾。父親知道他的身份,遠遠地坐著。當電視終於開機的時候,我發現效果極差,我能看到的只有壹個模糊的身影。但是片頭演職員表裏的話還是很清楚的。就在字幕上慢慢滾動著媽媽的名字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爸爸。他直起脖子,聚精會神,緊緊盯著巴掌大小的屏幕,仿佛要從中改變自己的母親。《祝福》進行到壹半,因為實在看不清楚,電視負責人關了機。父親還是很滿意的。回來的路上,他回憶起20年前《祝福》的首映,說是和媽媽壹起看的。當然,我有時候也不理解父親。“林彪事件”大概是很多和我同齡的年輕人覺得被騙的開始。母親去世前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我忘了發生了什麽。父親朗誦了壹首詩,說他對這個國家來說,還是“玉壺中的壹塊冰”。這個我不是很懂。還記得我跟父親說,妳知道我這次來看妳的路上看到了什麽嗎?我告訴父親,我乘坐的火車在鹹陽站被從四川到陜西乞討的難民圍困了兩個多小時。那些要返回四川的難民,背著裝滿食物的麻袋前來,擠在站臺上。火車壹到,就會湧向門口或者乞求車上的乘客打開窗戶讓他們從窗戶進來。車站擁擠不堪,噪音震耳欲聾。這不就是史書上寫的難民嗎?這之後國家還怎麽愛法?我父親給了我壹個非常簡單的答案。他說妳不做被征服的人。懷遠京山湖漁場度過的十天,永生難忘。從那裏,我們又有了壹個父親,壹個可以永遠依靠和信任的人。在接下來的二十多年裏,我和父親兩地分居,但父親壹直在我身邊,我和他有說不完的話。
葉篤莊簡介:
葉杜莊(1914-2000 65438+10月30日),農業經濟師、翻譯家、科技信息專家。新中國成立初期,他主持編輯出版了《農業科學通訊》、《中國農業科學》、《蘇聯農業科學》等刊物,組織翻譯出版了《米楚林全集》等重要著作;之後受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委托重譯《達爾文全集》。從50年代末開始,他受盡委屈,歷盡艱辛。直到他84歲才完成了近500萬字的巨著《達爾文進化論全集》的翻譯、修改和校對,並完成了30萬字版《達爾文讀本》的編纂,使進化論名著在中國完整系統地出現。